1
如果不是那個信息,於冰怎麼也注意不到這個叫江寒月的女孩子。
女孩子瘦高個,皮膚黝黑,濃黑的眉毛下一雙漆黑憂鬱的眼睛。她一直很安靜,沉默寡言,是那種極易忽略的中等生。偶爾有一次,數學老師皺著眉頭說,「江寒月難道沒有家長嗎——滿頭頭皮屑!估計一個月沒洗頭了,都臭了……」
確實,她成天扎個軟塌塌的馬尾辮,扁平的額頭上分趴著兩綹油膩膩的劉海,有時遮蓋住眼睛,顯得很不精神。每一根髮絲上都粘滿草灰一樣的頭皮屑,有的灑落在衣領上。
於冰倒沒注意這些,只是感覺進入八年級後,她變得憂鬱了,腦袋成天耷拉著,沒精打采地歪在肩膀上,似乎脖子禁不住頭的重量。
「老師您好!我是江寒月的媽媽,她今天回來跟我說,她的同位一直欺負她,還拿小刀子威脅她,她嚇壞了……」那天晚上,於冰突然收到寒月媽媽的微信。
「真的?」她嚇了一跳,這還了得?「好的好的,我明天了解一下情況,一定為孩子做主!」
第二天,於冰剛進教室,就迎上寒月探詢的目光。她緊緊盯著老班,烏黑的瞳孔像漆黑的夜。
於冰把她的同位——一個滿臉戾氣的白臉男生喊了出去,狠狠教訓了一頓。他倒是敢作敢當,「老師,我只是逗她玩的,嚇唬嚇唬她……」
「把刀子交出來!」於冰嚴厲地逼視著他灑滿雀斑的白臉,呵斥道。
「江寒月,你到那邊坐吧。」於冰指著中間的一個位置,示意她。
寒月緊張的眼神一下子放鬆了,搬起凳子輕快地走到新的座位前。
2
「青春期學生的變化真大啊,」一天,數學老師感慨道,「原來多好的孩子都掉下去了。你看,江寒月居然不及格了!」
怎麼可能?於冰很詫異。在她印象里,寒月屬於中等偏上的學生,怎麼一下子下滑這麼厲害?
「你不是正在主持跟中學生心理健康有關的課題嗎?」數學老師問道,「你研究研究,她是不是有心理問題?」
「走個形式而已,哪裡真研究了?」於冰噗嗤一笑,「不過我對精神分析很感興趣。」
晚上,於冰在微信上跟她媽媽交流,「你多關注一下孩子,她好像用手機搜答案。」
「好的好的,謝謝老師提醒!」她媽媽忙不迭答應,「我最近一直在外地,沒顧上她。回去後一定嚴加管教!」
聽起來是個心直口快的家長,很配合。於冰放心了。
當於冰再次走進教室時,又迎上了寒月探詢的目光,還是緊緊盯著她。當於冰看向她時,她眼皮一下子垂下來,像盒蓋一樣合住了,腦袋無力地歪在肩膀上。
儘管她媽媽答應得很乾脆,但並沒有起到效果。她仍舊抄答案,成天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跟掉了魂一般。
一個周末的晚上,女孩媽媽再次發信息,說要帶孩子去鄭州做心臟微創手術,請兩天假。於冰當即答應了,心想這個孩子真是多災多難,心臟手術可不是小事。
寒月很快就返校上課了。於冰把她喊出去,很擔心地問她,需要注意什麼?
「醫生說,不能做劇烈運動,最好不上體育課。傷口還沒長好……」
「好的,以後體育課你不要上了。我會告誡學生,下課注意,不能推推搡搡……」
女孩很吃力地抬起歪在一邊的腦袋,黑眼睛裡閃爍著感激的光芒。
3
於冰開始懷疑江寒月徹夜玩手機。
她的學習一點沒有起色,精神狀態越來越差。上課抬不起頭,睜不動眼睛,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期間她媽媽又給她請了幾次假,說是到鄭州複查。
一天晚上,她媽媽還給於冰發來一張醫院的診斷證明,上面寫著「中度抑鬱,精神分裂」。
「我估計她也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她媽媽透露,「她情緒很低落……」
難道她有抑鬱症?於冰回想這學期她的表現,確實更加沉默了。她記不得女孩什麼時候笑過,甚至沒見過她有朋友。
於冰安慰了這位焦急的母親,準備明天找孩子談談。
第二天,於冰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裡面傳來一個蒼老的、失聲痛哭的聲音:「於老師,我是江寒月的奶奶,我都快支撐不下去了……這養個孩子真難啊……她成天要死要活的,我得請您幫忙說說她……」
晚上,她奶奶敲開了於冰家的大門。
這是一個瘦弱蒼白的老婦人,六十多歲,門齒豁開兩個黑洞洞的窟窿。漆黑的舌頭像泥鰍一樣在黑洞裡蠕動。
她大嗓門,沙啞,說話像鴨子叫。唾沫星子噴得到處都是。
在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講述中,於冰得知了一個事實,江寒月一直以她媽媽的身份跟老師交流。所謂的心臟手術,抑鬱症,都是她編織的謊言!
她兩個月大時父母離異,母親遠走他鄉杳無音訊,父親常年在外,她由奶奶一手養大。
自從去年她父親回家給了她一部手機後,她徹底迷上了,每天玩到半夜十二點。每個周末她都不能按時完成作業,於是就以她媽媽的名義跟老師請假。
那張醫院診斷證明,是她在網上搜的。
她跟家裡人很少交流,任性,倔強,偏執,極端。
「你們為什麼不沒收她的手機?」於冰簡直不敢相信,一直跟她微聊的,居然是個十四歲的孩子,「沒聽說嗎,毀掉一個孩子,就給她一部手機?」
「收過了,怎麼沒收?成癮了,戒不掉!她爺爺曾經藏過,她跟發瘋了似的,翻箱倒櫃地找,到底給找出來了……再奪,她就往樓上跑,要往下跳……誰還敢拿,由她去吧……孩子大了,正處在叛逆期,動不動就跟我慪氣,管不住,沒爹沒媽的孩子,沒法管……」
「她可能真有抑鬱症,你們應該帶她看看。」於冰皺起眉頭。這樣的學生是一枚定時炸彈,萬一她哪天受了刺激,腦子一熱,干出什麼傻事,她可擔負不起責任。現在孩子承挫能力極差,心理脆弱。電視上報道過多起學生跳樓事件,搞得教師成了高危職業,輕易不敢批評學生。
「沒有的事。那是她瞎編的。我拜託您,多找她談話,多鼓勵她,她愛聽好話——讓她樹立信心,心情能開朗些,別再要死要活折磨人了!」老太太又是作揖又是打拱。
「恐怕沒戲了。」於冰在心裡說。
4
於冰再看到寒月,迎上她閃爍的探詢的目光,嘴角忍不住浮現一絲冷笑。雖然她明白,這個女孩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她憂鬱敏感的性格形成於壓抑黯淡的家庭,但她仍不能原諒女孩玩手機成癮,尤其冒充大人撒謊。
當面對質,揭穿她,是最解氣的辦法,於冰想。但理智告訴她,那是最愚蠢的方式。要幫助她走出困境,最好的辦法是因勢利導,走進她的內心世界。
「寒月,我想跟你聊聊——以朋友的身份……」於冰注視著女孩烏黑的眼睛,她的腦袋還是無精打采地歪在肩膀上,馬尾辮軟塌塌地趴著,頭皮屑草灰一樣粘滿髮絲。
女孩抬起頭,警覺地盯著老師的眼睛。
「你七年級成績一直不錯——現在雖然有所下降,但以你的實力,完全可以趕上來,因為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相信你是個有夢想的學生——考上理想的高中、大學,走出家庭,改變命運……」
女孩的眼睛濕潤了,鼻翼翕動,嘴角顫抖,豆大的眼淚順著眼角滾落下來。
「我了解到,你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於冰思索著,小心組織著語言,「他們年齡大了,在教育方式上可能有點簡單粗暴,但出發點是好的。你有什麼想法,可以跟我說……」
寒月抽泣了一下,嘴角抽動著。於冰抽出兩張紙遞給她。女孩猶豫了一下,接過去,擦擦眼睛,擤兩下鼻子。
「你一定有能力趕上來……我希望你更陽光些,你笑起來很可愛……你應該跟同學們打成一片——你平時跟誰玩?」
「我要考上高中,因為我帶著她的夢想……我不是一個人……」
「她是誰?」
「我的小學同學,我最好的朋友。頭一天,我們還在一起,發誓一起上中學,但第二天她就死了,自殺了……我答應她,帶著她的夢想上路……」寒月用手捂住臉,哭泣著,肩膀劇烈地抽聳著,淚水從指縫冒出來,順著她黝黑的胳膊往下淌。
於冰靜靜地看著她。釋放一下也好,她想。
「那你更應該振奮精神好好學習啊,」於冰等她稍微平靜下來,遞上手紙,「我注意到,你上課經常打瞌睡,」於冰溫和地看著她,似乎不經意地順口一提,「你是不是夜裡玩手機?」
「沒有!我沒有手機——原來有,後來被他們搜走了!我從來不摸手機……」寒月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睛,一臉無辜。
「她真會裝,」於冰在心裡冷笑,「編得跟真的似的——帶著朋友的夢想上路——不戒掉網癮,什麼夢想都是空談!」
5
「老師您好!我是江寒月的媽媽,我有兩個微信號,一個用於工作。我懷疑寒月偷著用我的一個微信號跟您交流,請您原諒……」
當於冰再接到這樣的信息時,只是搖頭笑笑,什麼話都沒說。很顯然,寒月已經覺察到自己冒充家長身份的事被老師發現,就以這種方式為自己辯白。一個孩子,同時扮演兩種角色,於冰想,會不會人格分裂呢?
於冰沒有揭穿她。她想看看女孩到底走向何方,也為課題提供第一手資料。
她私下向寒月的小學同學打聽,確知根本沒有自殺的學生——這純粹是寒月的臆想。
於冰注意到,談話後,寒月學習積極性有所提高,作業也按時交了。但上課打瞌睡依舊,腦袋還是軟綿綿地歪在肩膀上。
於冰打電話給她奶奶,得知她仍舊玩手機到深夜。「戒不掉啊,」老太太扯著破鑼似的嗓門喊著,「手機就是她的命!一跟她要就大哭大鬧,要不就跑到三樓,說要跳下去……我們是沒辦法了,只求個完整的小孩子了……」
「只要個活著的孩子就好了,」於冰不禁嘆息,「也不管她心理是否健康,只要活著就行——多麼低端的要求!這樣一身負能量的孩子,長大了也是一枚定時炸彈,隨時引爆,把自己和周圍的人炸得粉碎。」
「任何一個有問題的孩子背後都有一個有問題的家庭,」一位對教育頗有心得的同行告訴於冰,「心理問題來自孩子童年的陰影。這個孩子,她缺乏愛。你注意一下,凡是班裡調皮搗蛋的孩子,做各種乖戾的舉動引人注意的孩子,都缺少愛——他在用這種令人反感的方式發出信號——我渴望愛,渴望關注。」
「心理陰影太重的孩子,她會召喚來可怕的東西——你要知道,人與萬物是有感應的。陰氣太重的人會看到幽冥的東西,正能量滿滿的人就看不到。」
「所以,」同行咳了一聲,扶正眼鏡,「你只有用愛感化她。別無他法。」
6
理論上,於冰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光明面,都有向上向善的願望;教育者的責任就是激發和引導孩子人性中的真善美。她記得一句名言:教育就是用一朵雲碰撞另一朵雲,用一棵樹撼動另一棵樹。但在二十多年的教育實踐中,她明白教育不是萬能。你沒法改變學生成長的家庭環境。你一個星期苦口婆心的勸導不抵一個周末在家的消耗。尤其這個網絡發達信息泛濫的時代,教育能改變的不多。
但她還想作出努力。其時她正主持「中學生心理健康教育研究」的課題,她想通過觀察寒月,了解青少年的病態心理。
於冰經常找寒月談話,話題不外夢想、青春、奮鬥。每次,寒月都靜靜地聆聽,不住地點頭。說到動情處,她烏黑的眼睛總是晶瑩閃爍。於冰感到,她走路的步子堅定了,不像原來那樣有氣無力。
但她上課仍然打瞌睡。整張臉疲憊不堪,像塗了厚厚一層膩子。眼皮上像壓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
「寒月,你想實現你的夢想嗎?」於冰注視著女孩漆黑的眼睛,問道。
女孩探詢地掃她一眼,點點頭。
「那你能把手機交給我嗎?」
「我沒有手機——手機被她們拿走了……」
「你有!」於冰盯著她閃爍不定的眼睛,不容置辯地說,「你一直玩手機,玩到半夜,所以上課沒精神。只要你把手機交給我,你就可以浴火重生,考上理想的高中。否則——」她加重語氣,「一切都是空談!你先想想,想好了告訴我——」
寒月抬起頭,冷冷地瞟她一眼,耷拉下沉重的眼皮,腦袋無力地歪在肩膀上,磕磕絆絆走出辦公室。
「你覺得她會主動上交嗎?」對面的數學老師目送著寒月遠去的背影,擔心地問。
「試試看吧,」於冰緊鎖的眉頭擠成一個幾字,「戒不掉手機的話,她沒救了。」
「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像她這樣的問題學生,壞習慣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要她的手機幹什麼——她思想那麼極端,要是想不開,你吃不了兜著走!」
「她不會的。你以為死是容易的事嗎,需要勇氣的——她沒有那個勇氣……再說我沒強制要,我給她時間考慮……」
其實於冰早就想到,寒月不會交出手機的。這個抑鬱寡歡的女孩子把手機當成精神慰問品,就跟精神鴉片一樣。據說學生建了個QQ群,部分學生成夜聊天。
7
期中考試結束。寒月退至四百多名,幾乎倒數了。
每天看著她掉了魂似的模樣,腦袋跟蒜頭一樣歪在肩膀上,於冰禁不住心頭火起。
「寒月,你看看,你都退到什麼程度了?這個名次考縣高是無望了!你就墮落吧……」
寒月陰沉的臉像塗了一層厚厚的膩子。她耷拉著眼皮,一副生無可戀的神情。她一聲不吭,默默地走回座位,頹然坐在凳子上。她的眼神呆滯地凝視前方,周圍的喧囂似乎離她無比遙遠。於冰漫不經心地用餘光瞥她一眼,她似乎聽到寒月的心扉「咵」的一聲關閉了。
於冰有點後悔自己的魯莽。怎麼就沒忍住呢——這一頓呵斥把前期的轉化成果毀於一旦了。
「於老師啊,寒月是不是惹您生氣了?」果然,寒月奶奶打來電話,「她回來後大哭大鬧,要死要活,又往三樓跑……算了,老師,您不要再管她了,學習不學習無所謂了,我們只想要個活著的孩子……」
寒月請了一星期的假。當她奶奶打電話要求上課時,於冰以她情緒不穩定為由,讓她先到學校報備一下病情。
「那算了吧,」電話那頭傳來她奶奶冷漠的聲音,「我徵求寒月意見了,她說既然返校這麼麻煩,就不上了吧……」
「好的。我們尊重她的決定……」於冰輕輕掛了電話,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
8
一個月後,於冰偶爾看到寒月發的朋友圈。
「失望殺死了我對生活的熱情。我以為我熬過去了,那僅僅是我以為。孤獨是壺滾燙酒,燒壞了喉嚨還說不出口。
全世界都把我當病人觀賞,你滿意了嗎?
別逼我了,我崩潰了……」圖片是一雙絕望的陰冷的眼睛。
於冰繼續翻下去。一張黑圖片上寫著「生命中擁有的所有燦爛終究都要用寂寞償還」,上面配有文字「又不是沒被拋棄過,嫌棄過,厭惡過,唾罵過,離別過,都承受過來了,我還怕什麼?」
又是一張黑色圖片,上面一行白字「救我,還是陪我墮落」,配的文字是「這個年紀的快樂與朝氣呢?死掉了……」
於冰看得寒氣森森。她似乎看到一個幽暗的靈魂在黑夜中遊蕩,她召喚來鬼影幢幢,讓黑暗把自己吞沒。
於冰輕輕地刪除了寒月的微信,像黑板擦一樣,把她從記憶里擦除了。
作者簡介:吳瑕,河南商城人,熱愛讀書,醉心寫作。記錄生活點滴,展現小城民俗。願意腳踩堅實深厚的土層,用安靜的文字,記似水的年華。
(原文名:寒月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