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有時任性到讓人感覺走投無路,它有著和人等身的大小,正因為歷史的任性,它才能成為歷史。
瘋女王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節選)[日] 堀田善衛黃象汝 譯
馬德里山丘上的王宮腳下有一片屬於王宮的庭院。庭院非常大,在它的一個入口處,有一個恐怕不會有遊客造訪的小型博物館。
它是王宮附屬的一個馬車博物館,行程緊張的遊客們不去也理所當然。這裡擺列著少量過去西班牙王室使用的各種馬車和轎子一類的東西,僅此而已。
但其中展示的 兩件 物品,我想至少會吸引對這個國家悲劇性的歷史感興趣的人。
其一是在這個寬敞的小型博物館的一隅,繪有羅馬式廊柱的掛毯前陳設著的一輛黑色的大型四輪馬車。馬車的軫架——大概這麼叫吧——和車輪都是黑色的,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車的材質是黑檀木,牽引馬車的四匹木馬也是烏黑的。
我不禁想,就算是用黑檀木製造的,也不必從上到下、從頭至尾都弄得烏黑吧。與展出的那些來自法國波旁王朝的王族的馬車相比——它們通常用金銀和紅色顏料打造得鋥亮鋥亮、泛著油光,也著實讓人有種不祥的感覺。這輛馬車像是與其他的馬車和轎子隔離了似的,靜靜地待在遠處的一個角落。
這輛由黑馬牽引的黑色馬車據說是被稱為「瘋女」「瘋女王」的胡安娜乘坐過的。這個常被叫瘋女胡安娜的女人,是被稱為天主教雙王、統一了西班牙的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拉和阿爾貢國王費爾南多的次女,卡斯蒂利亞王位的第三順位繼承人。按照那個時代的婚姻慣例,她嫁給了來自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費利佩(菲利普),這位年輕人當時統治著荷蘭、比利時、勃艮第等低地國家。
這輛讓人感覺只會在葬禮時才使用的、由黑馬牽引的黑色馬車,讓人聯想到著實刻板謹慎又殺氣騰騰的卡斯蒂利亞宮廷。
不妥,我在這裡用了「宮廷」這個詞,但彼時西班牙王國並沒有固定的首都和宮殿。即使是天主教雙王,他們在世的時候也宛如流浪的統治者般毫無寧日地奔波於西班牙各地,他們的統治方式可謂「出差統治」。我曾戲稱這是個「王室馬戲團」,讓某位西班牙歷史學家甚是不快,因為現今的胡安·卡洛斯國王也是一年到頭在全世界旅行,美其名曰「國事訪問」。
凝視著這輛黑色的馬車,我的思緒被帶到了托德西利亞斯小鎮的一個中等規模的修道院。這個小鎮同樣位於舊卡斯蒂利亞,在杜羅河畔的山丘上。被稱作「美男子」的丈夫費利佩在布爾戈斯逝世後,胡安娜因無法承受打擊而發瘋。儘管她正式獲得了卡斯蒂利亞女王的稱號,但從28歲起在這座修道院裡被幽禁了整整46年。46年,將近半個世紀啊。
修道院裡有一架荷蘭產的羽管鍵琴。這架琴有白鍵27個,黑鍵18個,是一台有38度的琴。琴鍵已經凹凸不平無法彈奏,但據說這架琴是瘋女胡安娜從丈夫位於布魯塞爾的宮廷搬回來的。這架羽管鍵琴的琴蓋內側,是一幅王公貴族的男男女女身著華麗的衣服在法式王宮的大庭院遊玩的場景畫,琴身的4個側面用類似螺鈿工藝飾以蔓藤圖案。
即便只見到這一架羽管鍵琴,我眼前也能清晰地浮現出在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哈布斯堡王朝的馬克西米利安統治下,低地國家的繁榮景象。這正是赫伊津哈在《中世紀的衰落》中描繪出的繁華盛世,與胡安娜的烏黑馬車透出的刻板謹慎和殺氣騰騰感形成強烈的對照。
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拉去世後,由於本該繼承王位的長兄長姐已經亡故,所以嫁到布魯塞爾的胡安娜意外地成了卡斯蒂利亞的女王,被緊急召回西班牙。因此,她的丈夫——哈布斯堡王朝的費利佩便不光擁有低地國家,還獲得了從天而降的一個西班牙王國。
從幼年時代起,胡安娜就跟隨母親伊莎貝拉女王在荒涼的卡斯蒂利亞諸領地和西班牙各地奔波。對於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胡安娜而言,接觸低地國家所擁有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繁榮和輕鬆愉快的習俗、文化,恐怕是足以使她精神異常的文化衝擊。
烏黑的馬車和精巧華麗的羽管鍵琴……它們甚至令人聯想起這個國家後來的命運。
在這家馬車博物館,還有一件具有象徵意義的物品。
那是一頂跟波旁王朝貼滿金箔的馬車等相比過於樸素,毋寧說是陳舊到裝飾和徽識都難辨的轎子。誠然,這頂轎子是從王宮的地下倉庫撣除灰塵後取出來的,但怎麼說也是那個統治了除中國以外新舊大陸上最大帝國的卡洛斯五世的轎子啊。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原來就是坐在這頂寒磣的轎子裡,由四名轎夫抬著,奔波於整個歐洲鎮壓新教徒,並且還衝進羅馬對教皇又是威脅又是取悅……
這也是一頂大有歷史的轎子。為了保護這位被痛風所擾的男人的腳,放腳處被設計成可以把腳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形狀。他似乎是一位身材相當矮小的男人,因為轎身設計得非常低矮,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是嬰兒搖籃的變形。
在提香畫的一幅這位皇帝的騎馬像上,他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堂堂男子漢,看來這幅畫主要還是為了表現皇帝的威嚴,並非寫實。(前面我稱他是卡洛斯五世,但在日本,他作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好像通常被稱作查理五世,作為西班牙國王則被稱作卡洛斯一世。這種在全歐洲的範圍內活動、出嫁、入贅的人的稱謂甚是麻煩。上文提到的瘋女胡安娜的丈夫,本來是叫菲利普,但我本是站在西班牙人角度寫這篇文章的,所以寫的時候我想全部統一成西班牙的讀法。然而,這樣一來,卡洛斯五世作為西班牙國王,是不是應該稱作卡洛斯一世?但我也將在後文敘述緣由,他正式成為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的時間非常短暫,所以在西班牙沒人稱他卡洛斯一世。)
我希望讀者們還記得這位卡洛斯五世就是上述瘋女胡安娜的長子。胡安娜被認為發瘋後,被父親阿拉貢國王費爾南多和兒子卡洛斯五世聯手關進托德西利亞斯的修道院長達46年,但是在這期間,她名義上仍然是卡斯蒂利亞的女王,這一點沒有變化。她的父親也好兒子也好,他們之間雖然互相鬥爭,但為了在卡斯蒂利亞的地盤上獨斷專權,聯合起來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和母親——胡安娜當作「瘋女」關了起來。這件事情符合他們的共同利益。
他們大概會說,想說我們卑鄙無恥那就說去吧!不過人類做事的卑劣程度真是個無底洞,可以說這類事情對各國的王室而言都是家常便飯。儘管對於胡安娜本人來說自然是難以忍受的。還有胡安娜是裝瘋的傳說,說那是讓卡斯蒂利亞王國得以保全的策略。這種對胡安娜毫無用處的安慰,也在她死後奉貢給了她。
Domingo Carvalho | Catalina de Austria, que fue hija de la reina Juana I de Castilla, reina de Portugal, como Santa Catalina (hacia 1530)
我對比著看這輛黑色的馬車和這頂寒磣的轎子,總覺得歷史這個東西,宛如卡洛斯五世的轎子一樣極其不安定地晃動著,又像是黑馬拉著的黑色馬車「嘎啦嘎啦」地發出寂寞的聲響,奔跑在卡斯蒂利亞荒無人煙的曠野上。
我們決定再次到舊卡斯蒂利亞地區轉轉。
離開馬德里城區——關於這座首都,我決定在這說一句:曾經由哈布斯堡王朝的國王們仿造維也納建設的這座城市,如今也無可避免地受到了現代化浪潮的衝擊。在我看來,它似乎越來越南美化,也就是被逆向殖民地化了。
我們離開這片城區,沿著1號國道向北行駛。行駛了30來公里,到達一片遍地都是巨石的、高低起伏劇烈的荒蕪之地,要是一個人被丟在那裡,大概會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吧。高速公路的右側,一條叫作哈拉馬河的小河忽隱忽現。從這條河再往東北方向走,是一片沒有一草一木的上游地帶,那裡曾發生過一場戰爭。
那場戰爭距今僅過了40年。
我在這次的逗留或者說是旅途中,在馬德里的某個餐廳認識了一位美國老人。這位老人居住在芝加哥,在那場內戰中,他自告奮勇地加入了共和國政府一方,被編入國際縱隊下一支全部由美國人編成的亞伯拉罕·林肯大隊,同自北而下以馬德里為目標的佛朗哥軍隊在這條河的上游戰鬥過。「……自願在共和國政府一方戰鬥的美國人總計應該有3300人左右……其中一半的人都戰死了,因為我們根本沒得到充足的訓練……如果我們將共和國政府保衛到底,在這裡將納粹德國和法西斯義大利擊潰了的話,應該就不會發生第二次世界大戰了。我至今還是這麼認為。後來我還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後,我被當成了共產黨員或與之類似的人,在美國國內被美國聯邦調查局跟蹤,數次更換住所和工作,最終因為不堪其擾甚至把名字也改了……但我們這些屬於林肯大隊的人之間互有聯絡,我們發誓當某一天西班牙再次成為共和國的時候,要再度到訪這個國家。儘管這個國家至今仍是君主國而非共和國,但不管怎麼說佛朗哥已經去世了。」
在馬德里餐廳的嘈雜聲中,老人潸然淚下地對我說了這番話。除了他,餐廳里還聚集了其他七名從芝加哥地區抽身過來的美國人,他們那天乘巴士去了曾經戰鬥過的戰場。
這個上了年紀的美國人之後透露給我的事情讓我一陣脊背發涼。
他說:「我的祖上曾經生活在西班牙,是書香世家。1492年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拉攻陷格拉納達的時候,發布了對猶太人的驅逐令,我的祖先就是在那個時候離開西班牙去義大利的熱那亞的,然後在十九世紀中葉移民到了美國。所以,自那以後,參加過西班牙內戰的我是家族裡第一個踏上祖先土地的人。」
這其間隔了有大約400年。
這位老人跟我說話時,時不時地稱呼我為「年輕人」,就像是在對自己的兒子娓娓敘述家族的歷史一般。我已不是年輕人,但西班牙內戰也給青春期的我留下了某種難以磨滅的印記。
這位老人的祖上是生活在西班牙的猶太人,他為了保護剛誕生,或者說是即將誕生在這個國家的民主主義、社會主義免受法西斯主義破壞挺身而出,離開美國走上了戰場。在他的心中,十五世紀以來的400年歷史,和近來40年的現代史,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呢?
我的視線自然沒有辦法離開這位老人深陷的眼窩和唇周花白的鬍鬚。歷史有時任性到讓人感覺走投無路,它有著和人等身的大小,正因為歷史的任性,它才能成為歷史。不管這段歷史是從何時誕生的,也只能以人的形狀存在。羅馬的基石也好,哈拉馬河沿岸的荒蕪之地也好,可以說,都是人類心靈的景象。
我們離開馬德里的時候,天氣還算不錯。可離開首都,照例向著山地駛去時,天空忽然下起了雨,風也轉寒,到達索莫斯艾拉海拔1404米的埡口時,竟下起了雪。4月30日竟是這樣的天氣,真是一個脾氣暴戾的國家。這裡不光是冬天,到了晚春也會降雪,因此陡峻的山口周圍的道路常常被封鎖,旅客們不得不繞遠路的情況時有發生。而夏天也沒有可以庇蔭的樹木,人們很可能會被炎陽曬傷或者因乾渴而偃仆於道。這條道路還是通往法國的第一大道,因此向馬德里進軍,或從馬德里出征的所有軍隊行軍到這裡時都會狂躁不安。這片荒蕪的高原上幾乎沒有食材,所有的軍隊都不得不侵擾沿途的村莊。1808年拿破崙軍隊順著這條大道入侵而來,他麾下的波蘭騎兵團一下子衝散了守衛這個以易守難攻著稱的山口的一萬兩千名西班牙士兵,最終將不擅長集團作戰的西班牙人逼入他們擅長的、以單打獨鬥為主的游擊戰。拿破崙的軍隊也發狂了,在某個村莊曾有這樣的傳言:「那幫傢伙連乞丐也搶。」
卡斯蒂利亞高原上雲層低矮,冰冷的濛濛細雨籠罩著大地。春天才剛剛到來,小麥和玉米都還沒有長高,葡萄也蜷縮著只長出一丁點兒的葉芽。這兒的松樹林也很低矮,顯出一副窮酸相。西班牙,尤其卡斯蒂利亞是一個十分炎熱的地方——這種固定觀念必須拋棄。卡斯蒂利亞有「地獄三個月,冬天九個月」的說法,地獄三個月指的是七月、八月、九月,卡斯蒂利亞的收成全靠這三個月的暑熱空氣和長時間的日照。
我們權且朝著布爾戈斯城行進,途中有一座面向杜羅河的阿蘭達城,稍向北還有一座萊爾馬城。前者因為有河流經過,白楊樹枝繁葉綠,令旅人心曠神怡。天主教雙王(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拉和阿拉貢國王費爾南多)在這裡修建了教堂,正面可見雙王肅穆而巨大的紋章。然而冷雨下個不停,寒冷得叫人無法駐足細看。這附近的所有城鎮和村莊都留下了雙王的痕跡,而且這些痕跡並未化作遺蹟,而是直至今日仍影響著這些地方。另一座被中世紀的城牆包圍著的萊爾馬城,有一座萊爾馬公爵的大宅邸。這位公爵在費利佩三世統治時期擔任「宰相」職務,不停地囤積黃金,建起了在中世紀西班牙的城市規劃中少有的完備的城市。支倉常長接受洗禮時,公爵也同國王一同在場,彼時正是西班牙即將從黃金時代驟然跌落的時候。然而這座宅邸也被拿破崙的軍隊洗劫一空,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外殼。
冷雨還沒有要停的意思。
大約15年前,我從法國南下到達這條大道,當時酷暑難耐,所以這次來穿得輕薄,不承想卻事與願違。要在這個國家遊走,得常備冬夏兩季的衣服才能安心。
我們進入布爾戈斯。
雨雖然已經停了,但掛在城市入口處的電子顯示屏上顯示溫度僅有8度,冷風也呼呼地刮個不停。
這座城市在海拔900米的高地上,人們常說「夏季只有聖地亞哥節(7月25日,西班牙守護神之日)和聖安娜節(7月26日)這兩天」,果不其然,這地方真是寒冷刺骨,令人難以忍受。
然而當陽光朗照的時候,被照射到的地方與其說是溫暖,毋寧說是炎熱。這種惡劣的天氣從某種角度來講,或許可以說決定了西班牙的命運。我饒有興趣關注的西班牙史上的瘋女胡安娜(瘋女王胡安娜),她的丈夫費利佩曾在這座城市挑戰源自巴斯克地區的球戰回力球(網球的一種)直到大汗淋漓,在陰涼處休息時將一大罐涼水一飲而盡。悲劇從此拉開帷幕。一周後的1506年9月25日,這位美男子疑似因患肺炎猝死。這或許也是給這個不會西班牙語,不懂西班牙風俗習慣,一心只想著如何從妻子胡安娜女王手中篡奪卡斯蒂利亞、從岳父費爾南多國王手中奪取阿拉貢地區的年輕人的懲罰吧。
更為悲慘的命運也降臨到了西班牙。這位美男子的猝死讓28歲的女王胡安娜也瘋癲了。關於她發瘋的原因,除了她丈夫的死,還有其他多種推測。她的外祖母,也就是伊莎貝拉女王的母親、卡斯蒂利亞國王胡安二世之妻,葡萄牙的伊莎貝拉在晚年也瘋癲了。另外,富庶而浮薄的低地國家宮廷帶給她的文化衝擊在前文也已提及,在這個布魯塞爾宮廷里她遭到了非常悽慘不公的待遇,她被迫與西班牙帶來的家臣斷絕來往,也沒有得到約定要支付給她的錢款。由於這些遭遇,她似乎已經有了瘋癲的跡象。加之她的美男子丈夫,是一個不論遇到貴婦還是普通女子——只要是美女,都會與之發生關係的無可救藥的傢伙,所以她即便因妒忌而發瘋也不奇怪。她對女性的厭惡似乎到了極端的地步。況且,在她的母親伊莎貝拉女王死後,為了繼承卡斯蒂利亞女王的王位,她同丈夫一同回到西班牙,然而不過是身為攝政者的丈夫卻在巡遊的時候走在她的前面。唯有一次她讓丈夫退後,說:「因為我是卡斯蒂利亞的女王。」
任何宮廷都一樣吧,若想集中觀賞人性的醜陋,不妨一窺宮廷。
在這座北方哥德式風格城市的中心,離大教堂不太遠的地方,有一座名為「科登之家」的城堡。這裡原本是弗朗西斯科一派的騎士團團長的公館,「科登」的名字似乎源於這一派修道士服的裝飾繩。正是在這裡,費利佩去世,胡安娜發瘋。而且糟糕的是,一位修道士向這位精神失常的女王灌輸不久後國王定會復活的觀念,理由是有死而復活的先例。胡安娜信了,自那以後她養成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習慣,她片刻不離費利佩的靈柩,不時讓人打開蓋子,窺望裡面已冰冷僵硬的屍首。
然而逝者已逝,最終決定將遺骸送往胡安娜的母親——伊莎貝拉女王長眠的格拉納達。由此,瘋女胡安娜和裝著美男子遺骸的靈柩,以及卡斯蒂利亞王室的朝臣們便開始了漫長的跋涉。
裝載靈柩的馬車大概行進在最前頭,後面緊隨著本章開頭提到的由四頭黑馬牽引的黑色馬車,這支送殯隊伍終日漂泊在卡斯蒂利亞的曠野……
這片大面積不長一草一木的高原,秋天和冬天時大霧瀰漫、雨雪交加,車輪會陷入泥濘,自庇里牛斯山脈刮來的寒風呼嘯,是一個叫人難以忍受的地方。
就這樣,黑色馬車和靈柩一行,在秋冬的白晝猛然變短了的荒野和山丘漂泊。
瘋女的肚子裡還懷著亡夫的孩子。
在那片荒野的正中央,每當馬車停下來,瘋女就要讓人打開靈柩的蓋子。
入夜後,柴火被點燃,可謂陰氣逼人……
這種漂泊持續了近三年之久。
Francisco Pradilla y Ortiz | Doña Juana la Loca ante el sepulcro de su esposo, Felipe el Hermoso (boceto, 1877)
布爾戈斯的科登之家,也是哥倫布第二次航海歸來時向伊莎貝拉女王報告沿途見聞的地方。哥倫布從加的斯海港登陸,然後千里迢迢地騎馬或是乘坐馬車跋涉了900公里來到布爾戈斯。
在談及布爾戈斯城的時候,大概還不能少了這裡的北方哥德式大教堂。我無意用建築學方面的專業術語讓讀者諸君感到頭痛,所以在這裡我僅作簡略的介紹。
布爾戈斯城的名字 Burgos同 Burg、Burgus、Bourg、Burgh、Borough等一樣,意思是遍布歐洲的「城下町」,即城邑。它和斯特拉斯堡、漢堡、愛丁堡等城市名一樣,總而言之是要表達「這裡是歐洲」的意思。這座僅次於塞維亞、托雷多的教堂,位列西班牙第三的宏偉大教堂,是在1221年基本按照北方哥德式風格在此開工建設的。工匠里不僅有當地人,也有從低地國家、萊茵河畔、勃艮第、義大利等地召集來的人,竣工的時間為十六世紀中葉。因此,教堂不僅有北方哥德式的特徵,也混雜了文藝復興式的風格,說好聽點是歐洲大教堂建築風格的集合,說不好聽它就如同各種建築風格堆疊的垃圾場。如此規模宏大的建築之所以能夠建成,是由於該地為美利奴羊毛的集散地。在教堂內一隅的牆上,懸垂著那位傳奇式英雄熙德 [1] 的靈柩,關於此人我在此不做評述。另外,這裡還曾經有一幅據說是原本出自李奧納多·達·文西之手,經過修復後,變得像是某地的娼婦般的抹大拉的瑪利亞畫像。不知是不是因為終於意識到這幅畫不合場合,此次竟遍尋不著,而之前掛那幅畫的地方已經改成了一個小賣部。石砌修道院院內每個角落都冷得可怕,所以修道士們才穿著那種看不見腳後跟的長袍吧。我再補充一點,內戰時期佛朗哥軍隊的總司令部也設在這座城市,從1936年10月1日開始的三年間,他一直在此指揮,並在這裡任命自己為元帥。
[1] 即羅德里戈·迪亞茲·德·維瓦爾(1043—1099),卡斯蒂利亞貴族,死後被視為西班牙的民族英雄,是史詩《熙德之歌》的主角。
我們離開了布爾戈斯城。
杜羅河的一條支流——阿爾蘭松河向西南方向流淌,將布爾戈斯城分成兩個區域,我們沿著這條河往南行駛。天氣與昨日全然不同,天空萬里無雲,陽光燦爛,讓人感到有些熱。
我們拐進鄉村小道,駛入托爾克馬達村。
這是一個毫不起眼的村莊。村裡有一個與村莊規模很不相稱的大教堂,但保存不善。教堂前,廣場上的石板地面比鋪設於羅馬時代的路還要凹凸不平,村裡的道路甚至沒有用任何措施加固。屋頂已經坍塌的空房子格外醒目,村裡萬籟俱寂,空屋子的主人們大概都去德國那邊打工了,只有村頭的一家磨麵廠顯出了一絲生氣。
不過,我繞到教堂的後面,發現那裡靠牆豎著三四面紅旗,使我感到有點驚訝。推開側門進到教堂的裡面,剛才村莊裡那種寂靜蕭條的氛圍陡然一變——教堂里擠滿了男女老少,甚至有找不到座位站著的人。神父正站在裝飾著蠟燭的祭壇前舉行盛大的彌撒。同行的島畫伯 [2] 在我耳邊小聲說:「今天是五一勞動節。」但眼前的景象仍讓我一時間感到十分費解。今天是周一,並不是通常做彌撒的日子,教堂後面靠牆豎著紅旗……他們是在村裡一邊唱著《國際歌》一邊舉行示威遊行之後再來參加彌撒……還是準備彌撒之後再舉著紅旗示威遊行呢?……難道這裡的工會屬於天主教系統?我想不出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2] 此處應指畫家島真一。島於1971年至1985年旅居西班牙,對西班牙現代美術及阿爾塔米拉洞窟壁畫進行了深入研究。2008年去世。
但我來到這個村莊,並不是為了看這裡奇特的五一勞動節。
「托爾克馬達!」
如果這麼喊一句,只要是對設置在西班牙或整個西歐的宗教裁判所,或對所謂的「黑色傳說」感興趣的人,一定不會不為所動。
「大法官托爾克馬達!」
我不打算在此對宗教裁判所詳述一番,這裡也不是適合詳述的地方。但是,我們必須糾正一說起宗教裁判所就只想到西班牙和接連不斷的火刑拷打等酷刑的刻板印象,仿佛西班牙本身就是一個黑暗無比的國家。實際上,與義大利和德國等國相比,在西班牙遭遇火刑等酷刑的人數僅是那些國家的幾十分之一,尤其是在女巫審判方面,理性之下的西班牙裁判所近乎是對這些行為一笑了之了。西班牙迫害了許多改宗天主教的猶太人是事實,但那是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雖然表面上改宗了,在私下卻舉行猶太教的祭祀活動,且多數情況下是被同族的猶太人偷偷告發的。他們不是作為猶太教徒,而是作為天主教徒的異端被處刑的。
當然我並不是要為可怕的宗教裁判辯護。然而,事實就是事實,而且我還要補充一點,西歐的宗教審判和大量迫害是與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精神的蓬勃發展同時進行的。
西班牙學者中為宗教審判辯護的人,大都會舉出以下理由:正是因為這項制度,西班牙才避免了宗教戰爭;西班牙文化黃金時期的作家(塞萬提斯、卡爾德隆、洛佩·德·維加、委拉斯開茲等)也是在這項制度的鼎盛期大放異彩的;民族「血統的純粹」因此得以延續等等。就算事實是這樣,事物也都是有其反面的。
最重要的是,這項制度持續的時間過長了。雖說它後期逐漸空洞化,但一直到1834年才最終被廢除,這期間經歷將近400年。告密、威脅、賄賂成為生活中的日常,持續不斷的文化鎖國狀態再加上長期的苛政、弊政,共同將這個國家引向了衰落。
「托馬斯·德·托爾克馬達!」
出生於這個村莊的托馬斯是這項制度的實際創始人。格拉納達的阿爾罕布拉宮內的博物館裡有一張畫。畫中描繪的是這樣一個場景:格拉納達淪陷後,伊莎貝拉女王和費爾南多國王正在商議是否發布猶太人驅逐令,這時猶太人的代表帶著三萬杜卡特金幣前來請求放過他們。出生於這個村莊的托馬斯突然在雙王的面前舉起十字架,上前大吼道:「猶大以三十枚銀幣將耶穌出賣了,你們打算以三萬枚金幣再出賣一次嗎?」然後把十字架扔向雙王的腳下,奪門而出。伊莎貝拉女王當即做出決斷。
「托馬斯·德·托爾克馬達!」
Emilio Sala Francés | Expulsión de los judíos de España (1889)
村莊萬籟俱寂,教堂的後面紅旗靠牆而立,彌撒莊嚴肅穆地舉行著,管風琴的音色悠揚沉穩。或許他們是在接受了神的祝福之後,再去教堂前的廣場唱響《國際歌》吧。
這個國家的天主教似乎也變得越來越接近舉辦葬禮祭祀、創辦學校之類的那種宗教,在教堂懺悔的人越來越少,托雷多、塞維亞、布爾戈斯等地的大教堂在西班牙人眼中已漸漸變成了觀光的對象。但在這附近的鄉村,例如昨天去的杜羅河畔的阿蘭達教堂,天主教仍生機勃勃。
我們離開托爾克馬達村,駛向帕倫西亞城。
這座城市裡的教堂也歷史悠久,是由出生於法國土魯斯的西哥特人聖安東林興建的。這座教堂也混雜了哥德式、文藝復興式、羅馬式等樣式。而且,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位於祭壇正下方的地下室是古羅馬時代的地下墓穴,裡面還有伊斯蘭教徒建造的用於供水的貯水池。我頓覺冷颼颼的,似乎聞到一股腐水味。「歷史竟然還帶著水的氣味」,我嘟囔著急急忙忙地從裡面逃了出來。
不過,這座教堂里曾經有一位牧師大言不慚地說:「什麼?耶穌行神跡?這在我的教區是絕不允許的!沒有我的許可,擅自行神跡之徒都將用火刑伺候!」他因此而廣為人知。這一句話甚至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一章——《宗教大法官》的創作源泉。
這座城市也因大量慶祝五一勞動節的紅旗和標語而熱鬧非凡。所有的牆上都貼滿了大張的工會聯合會的傳單,讓人驚嘆它們居然可以被貼得如此之密。
離開帕倫西亞,我們一路南下,前往大約14公里外的巴諾斯德塞拉托村。村名的意思是塞拉托的浴場,昔日這裡好像有溫泉或礦泉湧出。過去西哥特人國王曾在這裡養病,為了感謝神的治癒之恩,他在這裡建了一座小小的石砌教堂。從外面看,教堂確實很小,應該說就是一間小石屋,但石頭堆砌得十分牢固,像是用石頭做的獨角仙,給人一種紋絲不動的安定感。進入其中,我們發現內殿一個用大理石做的低矮拱門上,刻有建造時的日期:661年。
公元661年……
我的腦海中又一片茫然。要是像古羅馬時代、西哥特人時代這類有些含混不清的歷史時代稱謂也就算了,清楚地刻上6·6·1·年,著實讓看的人不知所措,不由得想往後退。這種表明距今1300年以前時間的數字本身不具有任何意義。「啊哈……661啊……」即使我試著這樣自言自語,仍然覺得毫無意義。或許我們本就不應該從歷史中尋找意義吧,它之存在本身就是歷史,而它終究會與我產生關聯。我會茫然,是否就已經表明它與我產生關聯了呢?對這間石砌教堂而言,是否只有刻上代表「公元661年」的「661」才有意義,而之後的1300年就等同於「無」嗎?我沒有答案。
袖珍的小石屋和周圍的小麥田很般配。
我們繼續南下,經過繼布爾戈斯之後成為卡斯蒂利亞首都的古典城市巴利亞多利德。卡斯蒂利亞的多位國王曾居住於此,並在這裡創辦了大學。伊莎貝拉女王和費爾南多如同私奔般地來到這裡結婚;值得一提的是,也是在這裡,德拉斯·卡薩斯和塞普爾韋達兩位大學者在卡洛斯五世的面前,堂堂正正地就殖民地的人權問題展開了辯論;塞萬提斯和哥倫布在失意中於此去世……凡此種種掠過我的腦際,但我決定這次不在此停留。因為天空陰沉了下來,變得冷得可怕。這座城市往南11公里的地方,有一座錫曼卡斯城堡,裡面保存的與卡斯蒂利亞王國相關的古代文書多達800萬件。
「一旦進去了,就到死也出不來了吧。」我們開著玩笑從它旁邊駛過。其實我很想看看成天與這些古代文書打交道的管理員會是一副什麼表情,然而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看個遍的。
從巴利亞多利德往南行駛44公里,我們看到架在一年四季都水量豐沛的杜羅河上的古羅馬時代的雄偉大橋,隨後駛入位於這條河右岸懸崖之上的小鎮托德西利亞斯。
從橋上能看見小鎮的懸崖上立著一個巨大的石頭十字架,光是看到這個十字架,就讓人對這座小城產生某種不祥且悲慘的印象。瘋女胡安娜的馬車駛入這座小鎮的城堡,裝著她丈夫遺骸的靈柩被放入可以從城堡看見的修道院裡。這是他們在卡斯蒂利亞的曠野上漂泊了3年後,即1509年2月的事情。此後,直到46年後去世(1555年),她都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堡。他們也不放她出去。而且這46年,也是西班牙這個國家在世界史上最聲名赫赫的時期。但她才是這個西班牙 (España)的女王。
Vicente Palmaroli | Escena musical o Juana la Loca en Tordesillas (1884-5)
據相關書記載,各種各樣有關她情況的報告從托德西利亞斯的城堡傳到她的父親阿拉貢國王費爾南多和她的兒子卡洛斯五世那裡:她不更衣(因此衣衫襤褸,骯髒不堪)……小便失禁……睡在地上……吃飯也在地上……不參加彌撒(難道她是無神論者?)……
由於這座城堡後來極度破敗,最終被拆掉了。如今那片空地成了臨河的休閒廣場,為了驅除邪氣而立的巨大石頭十字架就矗立在那裡。修道院倒是完整地保留了下來,而且還得到了修復。我來過這裡3次,每次來都會想一件事:在窗戶上沒有鑲嵌窗玻璃的時代,在寒風呼嘯的卡斯蒂利亞平原的懸崖上,女王居然能夠不患感冒,只靠望著杜羅河和原野活了46年!
我想著這些事情,在有著阿拉伯風格裝飾的修道院前停下了腳步,不知從何處似乎傳來了那台羽管鍵琴發出的音色,宛如大正琴的琴聲。
選自《西班牙斷章》,浙江文藝出版社·KEY-可以文化,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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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田善衛(1918—1998),芥川龍之介獎獲獎作家,日本「戰後派文學」代表作家、評論家,多次獲得日本的重要文學獎項。1948年發表了第一部小說《祖國喪失》的第一章《波浪之下》。1951年,憑藉《廣場的孤獨》《漢奸》斬獲第26屆芥川龍之介獎,引起了文壇的關注。此後,他接連創作了《歷史》《夜晚的森林》《時間》《紀念碑》等歷史題材作品,創作生涯持續到晚年。堀田善衛具有超越同時代作家的全球性視角,遊歷多國。獨特的創作題材與貫徹其中的對歷史的深刻反思,讓他的作品受到世界範圍的廣泛認可,被翻譯為中文、英語、俄語、韓語等多種語言。
題圖:the crown that Queen Juana I of Castile (Pablo Miguel / Alamy Stock Photo)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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