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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晝工作室(ID:media-fox)
文 | 殷盛琳
編輯 | 王珊瑚
做腦機接口手術是我的一場豪賭
最早知道瑞金醫院的腦機接口項目是幾年前,那個時候還是初代(註:第一代神經調控技術),據我所知有病友去做過了,但效果不是很好,所以我也在猶豫。當時我已經做了12次電擊治療,每次治療效果只能維持一兩天,很痛苦。
2021年年末,我遇到另一個病友,他是強迫症引發的抑鬱症,是通過腦機接口治好的,不過是在華西醫院做的手術。我本來準備也去華西,但那邊說瑞金醫院做得更好,而且是專門針對抑鬱症的,有臨床招募的項目,我就選擇了瑞金醫院。
腦機接口項目有一定的篩選標準,需要你是難治性抑鬱症。基本上你吃過市面上所有治療抑鬱症的藥,都沒有效果,而且患病史要達到兩年以上。醫院需要你提供很多證明,確診病歷之類的,並且要觀察你當時的症狀,看你是否有造假,有的人會謊報病情的。
我患病16年,幾乎算是「神農嘗百草」,嘗試過各種藥物。最嚴重的一次,被人家給坑了,吃到進醫院差點死掉,直接體驗到瀕死的感覺,後來索性也撐過去了。
16年里,我的人生也被改變了。如果不是因為抑鬱,我可能也能考個好大學,但現實里只能去讀高職,學了五年的汽修專業。
畢業之後,大部分學生都改行了,沒什麼人去從事這個行業。為了應付家人,我先在餐館裡工作了一兩個月。他們說畢業一定要去工作,我老媽那個時候盯著我去人才市場的。但在餐館,我每天都感覺快要休克了,實在逃不掉。還要被經理罵,我都快哭了,一句話說不出來。
後來辭職,我就去家裡的店裡呆著。那會兒我家在景區裡面開絲綢店之類的,我就躺在小倉庫裡面,拿一把椅子。讓我去面對客人說什麼「歡迎光臨,這裡有新款,還挺適合你的」這樣簡單的話,對我來說好像是外星人在學地球話一樣艱難。話卡在嘴邊,吐不出來,一定說出來的時候就是顫抖,口吃結巴。
我內心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有時候熟人看到我要打招呼,我內心想,我出來上廁所而已,你不要跟我打招呼。
當時做(接受腦機接口手術)這個決定,我幾乎沒有顧慮。因為當時我已經決定要自殺了。16年,你看不到任何希望,時間太長了。有沒有希望我其實已經不在意了,我只知道那個當下非常痛苦,壓抑得太久,選擇自殺是死路也是生路。
既然橫豎都是死,我不如賭一把,去試一下人體實驗。
腦機接口的手術分兩步進行。第一步在腦袋頭骨兩邊各鑽一個洞,就像裝修大隊那種鑽孔的機器一樣,鑽出洞來,然後再把電極條埋進去。打了麻藥仍然能感覺到疼痛,太痛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痛到直接要吐出來。
第二步是在胸腔里裝一個腦起搏器的核心裝置。我是躺在移動的床位上被移到手術室的,把你五花大綁地固定起來,感覺自己就像一隻任人宰割的豬一樣。然後全麻,眼睛一閉一睜之後,我就開始嘔吐了。頭上還有之前立體定向儀做腦部麻醉的血,要把(嵌入腦袋的)螺絲拆掉。
手術結束了。我沒有真正見到「腦機接口」的裝置實物,只是之前在新聞上看到過它的樣子。但它已經在我的身體里了。
上吐下瀉的生理反應結束,設備開機,效果很好。像中了彩票一樣,我感覺「自己」終於回來了。
吳曉天 講述者供圖
「鴕鳥」與「嬰兒」
但效果沒能持續多久。出院當天,我其實就感覺效果在衰減了,但我想是不是心理作用?接下來的幾天,效果越來越差,最後好像手術白做了一樣。後面,我又去了一趟上海,醫生給我做了調控,當時感覺好了一點,但回去之後又不行了。
前一個月里,一直這樣反反覆復,我真的內心非常痛苦。因為疫情,我也不能隨時去上海。後面醫院給我寄了一套遠程設備,直接投到電視上醫生可以遠程調控。
我跟醫生建議說,不如模擬一下神經調控的環境,找到它的規律,讓它自動調控,比如幾點到幾點之間,是這個靶點程序組,其他時間是另外的靶點組。醫生剛開始其實並不認同這個觀點,這個想法太大膽了,以前沒有過這樣的例子。
醫生讓我嘗試一秒開機一秒關機,以及兩個靶點組的程序切換,太可怕了那個感覺,相當於一秒天堂,一秒地獄。就像《黑鏡》里的虛擬人意識上傳到伺服器,被遊客折磨一樣。
直到去年4月21號,醫生調成定時切換模式。但我的生活不是定時的,不是一成不變的,如果要出門辦事,但正好切換成「休息」模式了,我怎麼辦?有時候凌晨切換模式時,我已經睡著了,被切換的時候突然醒過來。早上8、9點自動切換成「工作」模式,因為那個時候要做核酸,是(醫生)根據檢測時間來設置的。
瑞金醫院的孫伯民醫生比較開明,他們後來給了我自主切換的權限。現在我手機里有個專門的App,可以完成模式切換。
目前App里有4個程序,我一般只用前2個。3、4是在前面兩個的基礎上進行的微調,靶點位置有偏移,但是效果其實並不理想,感覺不是很舒服。一定要在點位上面,稍微移動一點點都不行。
也不能一直在同一個模式下面,如果一直處於同一個狀態,時間久了會產生疲勞感,一種麻木的感覺。尤其是工作模式,是需要一定的緩衝的。休息模式相當於給大腦喘息的時間。
人都是貪心的,剛做完手術那段時間,一直都是工作模式。一開始感覺很好,後來衰減,直到最後沒有感覺。就像每次有困意的時候強行喝咖啡把自己弄醒,最後就像提線木偶一樣的感覺。
後面,我會根據自己的生活或工作狀態來調控兩種模式。程序一,也就「休息模式」下,其實是處於鴕鳥狀態。你把頭埋在沙土裡面,杜絕一切信息,在這種狀態下,我連手機都不想看,只想休息。程序二,「工作模式」下,有時候會變成像嬰兒一樣的,感受直接,很開心。
隨著使用時間的增長,我的兩個模式的感受越來越穩定,不需要頻繁切換。如果有時候太累,也會讓「鴕鳥」加一下班,在白天切換成休息模式一兩個小時,觀察情況,再切換回來,OK,又滿血復活了。這種時候,休息模式對我來說,就像王者榮耀里的「回城」補狀態,而且是坐大喬(王者英雄)的電梯回去的。
現在我工作比較自由,做民宿運營,是我家裡面的產業,不用去坐班。一般來說,我是看早晨民宿的情況,如果客人那邊有急事的話,比如早晨7點多他遇到什麼事情要諮詢我,我就要提前切換成工作模式,如果沒什麼急事,我一般會在9點左右切換。晚上一般凌晨1點左右切回休息模式,看自己心情。
但無論怎麼切換模式,都不能關閉。不然會回到真正的抑鬱狀態。
我會很注意腦起搏器的電量。一般來說,讓電量保持在90%以上是比較穩妥的。我最近很忙,每天都會充一次電。腦起搏器和手機里的App是通過藍牙連接的,就算是在飛行模式下,照樣可以運行。
但手機的卡頓會影響App的打開。有一次我的手機電量降到了10%以下,系統突然卡頓了,我想切換模式但打不開App,那個時候是真的有點恐懼,還好後面調整回來了。現在我的手機會保持至少60%以上的電量。
還有一次比較驚險,是我第一次感染新冠的時候,燒到40.6度,然後腦起搏器忽然充不進去電了,我趕緊去諮詢醫療器械的廠商,他們給我的回覆是,這款腦起搏器是非常先進的器械,有過熱保護機制。
腦起搏器的充電器上有電量提示,三個進度條一樣的點,如果往前進,就說明在充電,如果是常亮就是沒有在充電。有時候它會發出滴滴滴的警報聲,那是我胸腔里的機器偏移了位置,電沒有充進去。
機器裝在身體里,平時是沒有什麼感覺的,只有當側著身子,尤其是肉比較多的情況下,去擠壓它,傷口才會感到疼痛。我喜歡側臥,有時候剛剛卡在那個位置,會感覺到。
其他一切正常。可以劇烈運動,當然也可以游泳。除了核磁共振檢查時,只能做1.5T,不能做3T。
至於什麼是因技術而產生的快樂,什麼是我真實的情緒,我覺得並不重要。另外,我覺得工作模式下的我,就是真實的我自己。我的同學們也有這種感受,他們覺得我現在的狀態和他們第一次認識我的時候差不多。那會兒我的抑鬱還不嚴重。
為吳曉天實施手術的瑞金醫院。圖:澎湃影像
握住一塊橡皮泥
剛做完手術的時候,對於它的作用,我是持懷疑態度的。因為之前我不管用什麼療法,頂多維持三個月。腦機接口能帶給我多長時間的效果,我不知道,會下意識地想,會不會沒有效果?會不會不行?
一周過去了,然後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等三個月的時限過去之後,我特別興奮,就像通過了某種考核,試用期轉正了。以前像是在用手握住一把沙子,無論怎麼用力,它馬上就全部流下去了,我不知道原因。這次做手術,給我的感受是把一塊橡皮泥握在手裡,有了實感。怎麼都跑不掉。
至於腦機接口帶來的改變會不會也在某天突然消失,我現在會調整自己的心態,不去想這麼遠的事情。哪天地球爆炸了也說不定,為什麼要想那麼多呢?在全球範圍內,那麼多人裝了這個東西了,癲癇、帕金森病人,也沒看見哪個新聞講,機器突然失效的,對不對?頂多哪天忽然出故障,但這種機率是非常小的。
瑞士洛桑,癱瘓人士藉助腦機接口恢復行走。
很多人說,做這項手術,裝這個東西只是讓你變得開心。當然不是,抑鬱症不是簡單的開心或不開心這樣簡單,它是生命力整個的衰弱。腦機接口對於我的抑鬱狀態有改善。
最明顯的變化是食慾。以前經常覺得自己不怎麼餓,沒有吃東西的慾望,吃東西對我來說只是填飽肚子的行為,會覺得麻煩,吃什麼都是一樣的。連上廁所我都覺得麻煩。
但是現在,只要一切換到工作模式,瞬間就會感覺到飢餓。身體的感受力比以前更敏銳。我做手術之後,身材都變形了,感覺是「副作用」,本來可以去做明星的顏值(笑),現在胖得像只豬。我身高1米83,體重現在87公斤,沒辦法,是幸福導致的,快樂這個東西,沒辦法的。
我目前在蘇州運營民宿。之前抑鬱狀態時,基本遇到什麼問題我都找我老爸,每次去民宿里打掃衛生,我都要喝很多咖啡,再喝紅牛,然後再抽煙,再喝水,需要一系列類似興奮劑一樣的東西才能保持狀態。在線上接待顧客,我只能機械式的回覆,一定打字,不敢打電話的。現在我算是應對自如了,而且很享受這個過程。遇到難纏的客人,我也沒什麼好怕的,可以直接面對衝突。
在患有抑鬱症的16年里,唱歌是我緩解痛苦的方式,給我很多力量。做完腦機接口手術後,我感覺唱功明顯提升了,醫生說很多病人在做完手術後音量會提升,確實是這樣的,那是對聲帶肌肉控制能力的提升。
唱歌是有序的,是可以預知、可以控制的,永遠屬於你自己的一個存在,所以它對我而言是非常大的財富。
我現在自己在外面住,雖然偏一點,但是一個環境比較好的小區,人車分流,而且遠離我的父母。說實話,我父母至今都沒有辦法理解我這個病,包括我裝了腦機接口以後,他們不了解這個技術,也不知道具體是做什麼的。
我記得簽手術同意書的當天,醫生會正常告知風險,說最嚴重的會是死亡,其次是成為植物人,或者沒辦法掌控身體一些器官的機能。我媽當時就哭了,哭著說,我不要聽,幾乎都要跪著求我不要做。我猶豫了5秒鐘,然後簽了字。
長痛不如短痛。我感覺自己無路可走,因為我不甘心,我有一種執念,為什麼我就要這樣沉淪下去?為什麼我不可以快樂起來?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我都做不到?
許多人做完手術之後,就消失了,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隱私。他覺得這個東西,相當於半機器人對不對?包括網友,很多人去調侃,說這是賽博朋克半機器人。我願意出來說這麼多,是覺得總要有一個人去做這個事情,讓抑鬱症患者們知道,是有這樣一種可能性的。
這個(公開表達)事情無非是影響以後擇偶的問題,結婚之類的,我不考慮這個事情了。
如果能夠穿越時空,重新回到2021年年末,就算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依然會去選擇做這個手術。
編者註:
吳曉天完成的這項手術,是首次用具有腦機接口功能的腦起搏器,多靶點聯合刺激治療抑鬱症。項目主導者孫伯民醫生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儘量簡單地解釋這一過程:「人的大腦中,神經聚集,形成神經核團。有些神經核團控制人的運動功能,有些管理情緒。所以我們想,植入腦起搏器後,電極刺激和情緒相關的神經核團,或許就能夠改善抑鬱症。」
孫伯民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說,研究初期,項目面對很多爭議,「瑞金醫院倫理委員會很重視這項臨床研究,也很謹慎。前後不斷補充材料花了一年時間,反覆論證研究,最後才得以通過。」
這項技術並非沒有風險。根據陸軍軍醫大學第二附屬醫院國家藥物臨床試驗機構的研究,侵入式技術需要通過手術把電極植入大腦皮層,可能會對病人產生許多損害。比如植入物的排異反應,改變情感和個性等長期傷害。
另外,電極也有時效期。最長2~3年就會因為神經膠質細胞等包裹,不能持續記錄神經細胞的放電信號,信號質量逐步下降,電極性能也會慢慢失效。病人可能會因此遭受二次傷害。
清華大學智能法治研究院也梳理過其中涉及的法律問題:人類身份、自主性、大腦數據隱私等。
比如,它可能會侵犯我們思考自由的權利,「在過去,思想在本質上被認為是私有的,其他任何人都無法訪問。然而,技術手段改變了這一局面。」
它也可能衝擊人格尊嚴的權利。「研究表明,一位使用大腦刺激治療抑鬱症長達7年的患者,在焦點小組中表示對自身身份倍感困惑,開始懷疑他與他人交往方式是自主決定的,還是由所佩戴設備所決定。這種自我身份的混亂會帶來許多困擾,進而引發更深層次的情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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