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作品:人一老,就容易忘事糊塗

2020-03-28   讀寫探秘


人一老,就容易忘事糊塗。

我認識一位著名的畫家,年過八旬以後,慢慢地忘事糊塗起來。我們將近半個世紀以前就認識了,頗能談得來,而且平常也還是有些接觸的。然而,最近幾年來,每次見面,他把我的尊姓大名完全忘了。從眼鏡後面流出來的淳樸寬厚的目光,落到我的臉上,其中飽含著疑惑的神氣。我連忙說:「我是季羨林,是北京大學的。」他點頭稱是。但是,過了沒有五分鐘,他又問我:「你是誰呀!」我敬謹回答如上。在每一次會面中,儘管時間不長,這樣尷尬的局面總會出現幾次。我心裡想:老友確是老了!

前幾年,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在富麗堂皇的北京圖書館的大報告廳里舉行年會。我這位畫家老友是敦煌學界的元老之一,獲得了普遍的尊敬。按照中國現行的禮節,必須請他上主席台並且講話。但是,這卻帶來了困難。像許多老年人一樣,他腦袋裡煞車的部件似乎老化失靈。一說話,往往像開汽車一樣,煞不住車,說個不停,沒完沒了。會議是有時間限制的,聽眾的忍耐也決非無限。在這危難之際,我同他的夫人商議,由她寫一個簡短的發言稿,往他口袋裡一塞,叮囑他念完就算完事,不悖禮儀常規。然而他一開口講話,稿子之事早已忘入九霄雲外。看樣子是打算從盤古開天闢地講。照這樣下去,講上幾千年,也講不到今天的會。到了聽眾都變成了化石的時候,他也許才講到春秋戰國!我心裡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忽然想到:按既定方針辦。我請他的夫人上台,從他的口袋掏出了講稿,耳語了幾句。他恍然大悟,點頭稱是,把講稿念完,回到原來的座位。於是一場驚險才化險為夷,皆大歡喜。


我比這位老友小六七歲。有人贊我耳聰目明,實際上是耳欠聰,目欠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中滋味,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但是,我腦袋裡的煞車部件,雖然老化,尚可使用。再加上我有點自知之明,我的新座右銘是:老年之人,煞車失靈,戒之在說。一向奉行不違,還沒有碰到下不了台的窘境。在潛意識中頗有點沾沾自喜了。

然而忘事糊塗就一點好處都沒有嗎?

我認為,有的,而且很大。自己年紀越來越老,對於「忘」的評價卻越來越高,高到了宗教信仰和哲學思辨的水平。蘇東坡的詞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他是把悲和歡、離和合併提。然而古人說:不如意事常八九。這是深有體會之言。悲總是多於歡,離總是多於合,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如果造物主不賦予人類以「忘」的本領,那麼,我們人類在這麼多的悲和離的重壓下,能夠活下去嗎?人生下來,既能得到一點樂趣,又必須忍受大量的痛苦,後者所占的比重要多得多。如果不能「忘」,或者沒有「忘」這個本能,那麼痛苦就會時時刻刻都新鮮生動,時時刻刻像初產生時那樣劇烈殘酷地折磨著你。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下去的。然而,人能「忘」,漸漸地從劇烈到淡漠,再淡漠,再淡漠,終於只剩下一點殘痕;有人,特別是詩人,甚至愛撫這一點殘痕,寫出了動人心魄的詩篇,這樣的例子,文學史上還少嗎?

因此,我必須給賦予我們人類「忘」的本能的造化小兒大唱讚歌。試問,世界上哪一個聖人、賢人、哲人、詩人、闊人、猛人,這人,那人,能有這樣的本領呢?

我還必須給「忘」大唱讚歌。試問:如果人人一點都不「忘」,我們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選自《懷舊集》,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