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絕對心理扭曲了。那裡進去的就沒有正常人。」小冉向市界形容成都嘉年華。
「嘉年華」,一個原本聽起來美好的樂園名字,在成都變成了「地獄」的代名詞。
「成都嘉年華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是一家青少年心理和行為的矯正機構,按照其網站上的宣傳,這裡每年都會有多名「不良少年」被送進這裡,再變成「乖乖孩子」走出去。不僅如此,他們還打著權威媒體報道過的旗號,大力宣傳自己在青少年教育上的正面形象。
可事實卻是,孩子們進了這裡,像進了「地獄」。市界聯繫上曾經在裡面生活過的營員,他們告訴市界,成都嘉年華想進去就要交18000元,父母們紛紛交了錢。可營員涵涵在出來以後,患上了重度抑鬱症,她告訴市界,「裡面的人就像被洗腦了一樣,沒人敢反抗。很多人嘗試自殺,有人嘗試喝碘伏自殺,機構根本不會送人去醫院急救,就灌油( 急救方式),灌的肚子鼓鼓的。」
其中一名營員解羽在出來3年後突然決定向相關部門舉報成都嘉年華,他說:強哥出來以後自殺了,我知道他死了這件事以後,才突然決定要去舉報。因為在中心時,後期強哥很照顧他。
而解羽口中的強哥原本也是一名營員,已經30多歲了,據說還有著一個8歲的孩子,卻因為得了躁鬱症被家裡送進了成都嘉年華,因為中心自稱可以矯正抑鬱症。他「放假」回家看孩子的時候,自殺了。而這件事,解羽和許多營員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營員教導員把他作為「精神病」笑料說了出來。
如果搜索該中心名稱,網絡文章將那裡的環境描寫得鳥語花香,令人寧靜。
1.
等級分明的管理
被迫給教導員洗內褲,反抗就不讓睡覺
小冉告訴市界,他是在2015年中考前一個月被父母送進了成都嘉年華,當時他因為和女朋友分手,心情不佳,但平時不習慣和父母溝通,鬱悶之下更喜歡和「朋友們」在一起,整晚不回家在朋友家過夜,父母當時十分擔心。
當父母了解到成都嘉年華以後,發現上面有著權威媒體報道,有著許多行為更過分的孩子「改造成功」的案例,還列出「尊重關愛、絕不打罵孩子」的旗號,他們決定把小冉也送進去學習。
市界搜索成都嘉年華的網站和微信公眾號發現,上面發布著多篇「不良少年、叛逆少年」被「改造成功」的案例,例如,一名曾經提刀要砍自己手恐嚇父親的孩子,被改造得十分乖巧有禮貌。
(網站宣傳文章)
據多名學員回憶,嘉年華採用完全的軍事化管理模式,每天都要在六點左右早起跑操,午飯和晚飯前要跑圈、體訓、背誦三字經、唱歌,有時上下午要各跑20圈。不僅如此,稍有不聽話,就會遭到打罵。
在這裡,實際是一個由新營員、老營員、教導員組成的金字塔型等級分明的管理體系,營員表示:所有人都遭遇過極限體能、暴力、打罵、恐嚇、飢餓、舉報與被舉報、被迫阿諛奉承「表現自己」,以求自己稍微多一點優待。比方,被迫給教導員洗帶著污漬的內褲、小冉被要求給老營員端洗腳水。
「老子都沒給我爸媽倒過洗腳水,憑什麼讓我給你倒?」小冉告訴市界,自己剛進去的時候原本很聽話,讓剪頭髮就剪頭髮,讓體訓就體訓,讓起床就起床,讓做什麼做什麼。但老營員的無端要求激怒了他,他立馬拒絕。很快,他遭遇了報復,被不斷加體能。
(營員對話截圖)
營員假如在日常的管理中不服的話,那麼在正常體訓之外,還要加訓。可能是深蹲、可能是站軍姿,做完才能睡覺,最殘酷的時候,可能就是幾天幾夜不能睡覺。
不能睡覺這一點在涵涵這裡得到了證實。她在嘉年華時,與她一起策劃逃跑的女生就受到了這種「待遇」。
當時16歲的她因為厭學,不願回家等問題,被父母從綿陽騙到了成都,送進了成都嘉年華。
「他們跟我說,帶你去成都玩,給你買手機。我就上車了。可是等我反應過來,車已經開進了學校的紅色大門。一名老營員將我從車上拽了下去,我一回頭,爸媽已經不見了。我一直問機構的人,「我爸媽呢?他們說,他們去給你交學費了。」
可爸媽沒有再出現,接著涵涵就被留在了成都嘉年華。她記得很清楚,2017年的2月14日下午她被送進去,直到2017年的7月14日上午才被接出來,呆了將近半年。
涵涵當時很害怕,她感受了穿著迷彩服的營員和教導員不好惹,所以偽裝得相對乖巧。剛進去的時候,她一直悄悄和同隊的一名新生討論如何逃出去。由於菜刀之類的尖銳物品會被成都嘉年華鎖起來,防止營員自殺,對方想到一個辦法,「要不你拿石頭挾持我吧,威脅他們逃出去。」
涵涵否認了這個方案,她覺得機構的人根本不會在意石頭的殺傷力。可那名學員按耐不住了,有一天,跑圈時那名營員突然偏離隊伍去撿石頭,涵涵只好跟上去,但沒等她接過石頭,教導員從背後摁倒了她和那名營員——以為她倆要打架。
誰也沒敢說自己要逃跑,那樣會遭到更殘酷的懲罰。涵涵沒敢說話,那名新生視死如歸的大喊「我交了錢進來的,你們憑什麼這麼對我!」
結果那名新生被捆綁了起來,在午飯時被仍在了食堂的地上,沒有人敢多問。可那名新生不服,晚上又被繼續綁在了床架上,並且不讓睡覺。老營員們每2個小時換一次班,每次2個人值班,盯著新生不讓睡覺,如果敢閉上眼睛,就要拿手電筒照她。直到第二天,那名新生幾乎要站暈過去,不得不低頭認錯,道歉,才被放開。而涵涵則在晚上做深蹲,體罰被加到了一萬個。
2.
逃跑就像《飛躍瘋人院》
有人喝碘伏自殺,有父母強行接出孩子
那之後,再有新生向她打聽或者商量逃跑,她不會像其他老生一樣舉報新生,但她會告訴對方:別想了,不會成功的。
問及裡面印象最深的事,她說,有人喝碘伏自殺,機構不送醫院,光灌油細腸,灌得肚子鼓鼓的。另外,女生寢室旁邊挨著男生寢室,我去的時候,看到有個男生腿斷了,每天也不用參加體訓,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大家本來以為他會被父母接出去。結果,直到涵涵走之前,他的腿好了,繼續出去體訓,父母也沒有來,也沒有醫生來過。
半年後,涵涵的媽媽因為太想她才把她接走。媽媽告訴她,她進去三個月時,媽媽去看過她,在審訊室里,隔著窗,涵涵看不到媽媽,可是媽媽能夠看到她在掃地。原本媽媽當時就想把她接走,可是教導員勸住了媽媽,說涵涵現在好了一些,但是還有很多問題,如果接走很難治好。媽媽只好狠心走了。直到半年時,媽媽實在太想涵涵了,差點和教導員吵起來,終於接走了涵涵。
相比之下,小冉似乎是最幸運的了,他呆了三個月就離開了。他告訴市界,如果想出來,必須要經過三關考核才能出來,除非父母非要接走,否則就沒有人能通過考核離開,都需要續費交錢繼續呆著,裡面有好多人進去一兩年還不能離開。
在他進去三個月時,父母因為太想他,想帶他離開。結果也遭到了教導員的阻攔,接著又叫來了心理老師,最後老闆也出來勸阻,不停的描述小冉問題很多,如果現在帶走改不好了。小冉的父母生氣了,和中心的人吵了起來,才強行將小冉接走了。
小冉回憶,當時他在營地里,突然看到門口有兩個熟悉的身影,發現那是爸媽,可他不敢衝過去,因為他不知道父母是來幹什麼的。假如父母給他「續費」,他隨意偏離隊伍逃跑會導致接下來的日子更難熬。「如果不能走,熬成老營員,成為管理集團的「骨幹」,才能稍微好過一些。」
那些老營員組成的管理層手中有一份新營員名單,每個人被懲罰或者加訓的數量都在上面記著,絕對不會忘記,只有不斷加碼。而老營員的體罰則掌握在教導員手中。新營員的體能數量是實打實的被老營員盯著做完的,中途如果數錯甚至要重來,老營員則可以互相包庇,多數漏數。
可沒人敢反抗,如果惹毛了老營員,就會遭到舉報或直接的報復,且教導員們對此視而不見,甚至成為幫凶。一次,小冉親眼目睹教導員在寢室對著大家意味深長的說「我出去抽根煙啊。」接著出去,把門關上。老營員們一哄而上,用被子蓋住一個新生,狠狠拳打腳踢,又在教導員回來前把被子拿走,恢復平靜,教官回來以後,也會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小冉告訴市界,他沒想到自己可以那麼快出去,在他出去之前,他和一名二十多歲當過兵的營員商量如何逃跑,他的離開導致計劃沒有實施。雖然中心規定營員之間不能交談,手機全被沒收,但小冉將自己的微信號告知對方,對方牢牢記在心裡,兩人說好出去後一定聯繫。
在小冉離開後,那名營員曾在深夜借用路人的手機加過小冉的微信,他告訴小冉,他和十幾名營員一起實施了逃跑計劃。他們趁只有一位教導員在時,按住他打了一頓,幾個人抓住他的手腳,一個人去拿鑰匙,這名當過兵的營員打開大門後,身手矯健地翻出一道矮牆,成功逃離。
就像《飛躍瘋人院》的麥克墨菲奔向自由。
不幸的是,那十幾名營員只有一名營員逃離,小冉從後來離開的營員了解到,沒來得及逃離的人被懲罰得很慘,因為他們打斷了那名教導員的鼻樑。
3.
心理扭曲的人性煉獄場
出營後抑鬱,揮刀割自己20多刀
不管出去多久,這場突如其來的人性煉獄之旅很難讓人忘記。
小冉認為,「裡面的人絕對都心理扭曲了,哪怕老營員是從新營員過來的,也絕對不會對新人手下留情,大概是一種『我當初那麼痛苦,憑什麼讓你好過』的心理。所以每個人都很難互相信任,大家會互相舉報。老營員甚至會假裝和善的過來問你,要不要一起計劃逃跑?可是轉身就向教導員賣了你。」
在嘉年華時,涵涵和那名新生原本被誤認為是要打架,最後卻被同隊的人舉報「想逃跑,心態不端正」,被體罰做一萬多個上下蹲,還被不斷的加各類體罰。她告訴市界,「花樣很多,每樣50個的加,深蹲、蛙跳、伏地挺身、仰臥起坐」,在裡面時,只要一有空閒就被盯著做懲罰,做了好幾個月終於做完了。有時做到凌晨兩三點才能上床睡覺,但第二天仍然要六點多起,周而復始。
市界問「每天懲罰的量能做完嗎?第二天還能起來嗎?」涵涵回答道「做不完也得做完,起不來也得起。如果你第二天起不來,就會有人幫你起,架起來拖出去跑早操。被拖著很疼的,所以後來就像上了弦一樣,一聽見鬧鐘響就條件反射的起床穿衣服。」在裡面半年,她月經停了半年,出來後突然恢復正常了。
高強度的蹲起導致涵涵膝蓋的半月板受到磨損,現在只要涉及蹲起的動作都會讓她感到膝蓋刺痛。她的媽媽後來帶她去了很多醫院看病,敷藥,但是都無法治好她已經磨損的膝蓋。從2017年離開至今,她膝蓋再也無法恢復原來的靈活。
這場經歷對大家留下的傷害不僅僅是身體上的。作為發起舉報的組織者之一的解羽,他說,據我理解,出來以後的營員,基本都會留下焦躁症或抑鬱症。而他自己被確診為雙相情感障礙症,俗稱躁鬱症,既屬於抑鬱症,也屬於精神疾病。這是一種病人會喜怒無常,時而亢奮時而悲傷絕望至意圖自殺,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狀態的疾病。
(解羽提供的診斷記錄,為保護受訪者做馬賽克處理)
他告訴市界,他曾兩度被父母送進去。2014年11月進去,14歲的他被父母騙出去說買電腦,卻突然被扭送進去,呆了三個月,隨後被父母接回家過年。第二次是2015年4月份,當時因為和父母老吵架,對著罵。有一天,他在家,成都嘉年華的人突然出現,他形容為「端個正著」,而他的父母就站在門口,目送他被抓走。三個月後,因為父母想他,他再次被接出來。
可這兩段經歷給解羽留下了不可抹去的痛苦,其中他最無法忍受的就是面對人性的扭曲——老營員們教唆施暴,讓你去管別的新生,為了讓他安靜,你不得不施暴,如果你拒絕施暴,就會受到不聽話新生的同等懲罰。
2017年3月,他最終被確診為雙相性情感障礙,截至目前,手裡至少攢了20份診斷書。因為精神類藥品屬於國家管製藥品,每個月只能去拿一次藥,拿的藥量只夠吃一個月,下一次就必須重新挂號進行診斷後再開藥。
不止是解羽,涵涵在2017年出來後,由於無法信任父母,當天晚上她就跑了。即使後來回到家中,她每每聽到父母提議出去玩,總是心裡一抖,害怕是又要騙她出去,送她進那個地方。
出來以後,她的情緒極度低落,在一次和母親的爭吵中,母親言辭的譏諷讓涵涵憤怒地拿起刀,在自己手腕上狠狠劃了七、八刀,後來她又陸續劃了幾次,留疤體質讓她手臂上至今留下20多道口子。後來她多次無緣無故情緒低落,易哭,眼淚會突然下來。
(涵涵提供)
2018年,她被診斷出有重度抑鬱症。
她告訴市界,其實在送進成都嘉年華之前,學校有心理諮詢師提醒過她,她有抑鬱傾向,讓她注意調解,可是她沒注意,父母也不知道。那段經歷也許成為情緒催化劑。
現在她自己組了舞隊在外接商演,自力更生養活自己,每次回家「我都表現得乖一點,儘量不和她們起爭執。」這段經歷還引起一個反彈,「出來後,我在自己手臂上紋了大面積紋身,我想讓自己看起來凶一點,這樣別人就不敢欺負我了。以前我從來沒想過要紋身。」
小冉剛進去的時候,看到同隊有個人精神已經出問題了,常常自言自語,教導員也管不了,一次,那人突然用頭撞上牆,很快血流滿面。即使這樣,中心也沒把他送走或者送去醫院。
最典型的是學員們都認識的強哥,30多歲,因為躁鬱症被家人送進中心治療,中心聲稱可以治抑鬱症。據說在2015年時請假回家看望8歲的孩子,突然自殺。強哥自殺的消息,市界通過南風窗記者何承波,向朱冬梅得到了證實,朱老師稱:原因比較複雜。
4.
疑似老闆開雷克薩斯
未取得辦學許可證,該校負責人並非在編教師
據小冉回憶,裡面一共有4個方隊,每個方隊十幾人到二十幾人不等,長期保持在七、八十人,每個方隊配有3個教導員。按每名學員頭三個月要交18000元,每次續費一個月交2000元,一名學員一年需要交32000元。市界在營員們自發聚攏的群里看到,有些成年營員的收費可能會更高。若以80人計算,這家公司一年營收會達數百萬。
據小冉說裡面有一名四五十歲的女心理老師,似乎是老闆,名叫朱冬梅。另外有一個瘦老頭,負責日常一切雜事,例如帶新生去體檢。還有一名姓潘的男老闆,不參與日常管理,偶爾來,開著一輛四五十萬的雷克薩斯。大家覺得這是大老闆。
市界試圖在天眼查等平台搜索「成都嘉年華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卻未得到相關公司。據《南風窗》報道中的一名營員透露,嘉年華不是教育機構,實際是個健身服務公司。
以此為線索,解羽等人向當地教育局舉報,7月26日得到的《處理決定書》中顯示,這家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實際名為「成都市郫都區嘉年華健身服務有限公司,未取得辦學許可證,該校負責人潘曉陽並非在編教師,已責令清退全部招收學員,停止一切活動。
(受訪者提供)
市界在天眼查搜索後發現,這家公司的頭像上寫著,成都嘉年華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公司註冊資本100萬,註冊於2009年,換句話說,已經隱蔽經營十年。
但奇怪的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和老闆,均未出現上述的朱老師和潘老闆。不過,市界注意到,公司註冊的私人電話,與小冉提供的潘老師電話一致,且與公司網站上的電話一致。市界多次撥通,均未有人接聽。
經歷過這場「陰影突襲」後,涵涵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十分敏感。消失半年再出來,朋友們不能理解她去了哪兒,聽她的描述,還以為她進了監獄,反而躲著她。涵涵開始十分在意別人的看法,哪怕打招呼別人沒看到沒反應,她都會擔心是不是「不喜歡我」。關於成都嘉年華的報道出來後,有人在底下留言罵,或者冷嘲熱諷「活該!誰讓你不聽話。你就應該在裡面多關一段時間。」她抱著手機,一邊看評論一邊哭,整宿整宿睡不著。
孩子們在裡面時,唯一的樂趣就是互相背QQ號、微信號,互相約定出來後一定要聯繫,覺得「背數字感覺就像007一樣。」
因為手機被沒收、寫日記也被盯著,出來時本子也不允許帶走,不允許隨意交談,只能用這種方式找到「曾經並肩吃苦的小夥伴」,市界在逐漸增加成員的微信群里,看到大家深夜還在聊以前的事,一起吐槽、回憶那段經歷,將之視為一種情緒宣洩的出口。
在這個群里,大家彼此理解,誰也不會把誰當「異類」。
據《南風窗》報道,成都嘉年華一名自稱潘老師的人稱,會在十二月份重新營業。解羽告訴市界,我們打算尋求報案途徑,現在正在對接律師。
(文中受訪者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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