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成坎城影后,她便遭伊朗當局追殺

2022-06-10     世界說

原標題:剛成坎城影后,她便遭伊朗當局追殺

1989年,拉什迪因寫下嘲諷宗教先知的《撒旦詩篇》遭到伊朗精神領袖霍梅尼宗教法令全球追殺,至今仍有性命之虞。33年後,又一部文藝作品的創作者們有望「享受」同級別待遇。

2022年5月30日,在丹麥伊朗裔導演阿里-阿巴斯執導影片《聖蛛》中擔任女主角的法國伊朗裔演員扎赫拉-易卜拉欣米斬獲加納電影節影后,同天伊朗發行量最大的報紙《同城報》總編輯卻威脅「讓參與拍攝影片的人跟拉什迪面臨同樣遭遇",暗示要全球追殺導演和演員,伊朗文化部則要求追究劇組的刑事責任。

《聖蛛》根據20年前伊朗東北部宗教聖城馬什哈德16名性工作者連環遇害案的真實事件改編,一面展示曾在兩伊戰爭中出生入死保家衛國的伊朗老兵在「凈化社會」的狂熱信念驅使下心理逐漸扭曲、殘忍犯案的過程,一面講述女性記者(易卜拉欣米飾演)在推動事件調查的過程中如何遭到保守意識形態下宗教、政府和社會民眾各個層面的阻撓。

不過,這部伊朗裔導演執導、伊朗裔演員獲獎的影片,卻在伊朗激起了極大的非議,從左到右的政治光譜都對影片表達了強烈的憤怒和反感。

伊朗網軍海報威脅《聖蛛》劇組:找伊瑪目家族麻煩的人將被毀滅 / 網絡

除了上述《同城報》總編輯的追殺言論,一些在歐美生活遊學的伊朗左翼知識分子也將《聖蛛》與數年前好萊塢拍攝的《斯巴達三百勇士》相比較,認為影片通過貶低、抹黑伊朗與伊斯蘭社會來滿足西方受眾面對東方文明的優越感,並專門摘出導演阿里阿巴斯曾在影片發布會上「作品展示的不是一個殺人者,而是一個殺人的社會」的言論作為論據;伊朗親政府網軍則祭出了一貫模式,在推特上不停轉發同樣的帖子抨擊影片「是猶太復國主義策劃」、「褻瀆宗教」、「煽動反伊斯蘭情緒」等等。

到目前為止,《聖蛛》只在坎城電影節的評委會做了小範圍播放,網上僅有一些片段,正式上映時間要等到七月中旬,也就是說,這些抨擊影片的各派人士幾乎沒有機會看到全片,因而真正觸動他們神經的,應該是影片重新激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場針對性工作者的連環謀殺案以及背後社會爭議的討論。

殺人的社會

2000年夏天的馬什哈德,這座因什葉派第八個伊瑪目里薩的陵墓坐落於此而被視作波斯麥加的伊朗第二大城市,一位名叫薩伊德-哈拿伊的兩伊戰爭老兵每天騎摩托上班時,都能看到街頭攬客的性工作者。他感到伊斯蘭革命遭到背叛、兩伊戰爭衛國者的鮮血白流,逐漸心生怨恨,一開始他會勸誡與性工作者交易的男性,結果屢遭暴打,最後決定假裝為買春者,選擇妻子回娘家省親的日子,將性工作者騙到家中殺害拋屍。

一年時間裡,16名女性慘遭毒手,死者18-45歲不等,殺手也被封了「蜘蛛」綽號,因為蜘蛛會在交配後吃掉伴侶。不過,案情偵破過程一直不順利,直到第17名受害者僥倖逃出魔掌並在一周後警方的「掃黃」行動中被捕後,警方才得以根據受害者提供的線索順藤摸瓜,將哈拿伊緝拿歸案。

哈拿伊(右)出庭受審時的情形,左邊的宗教人士為庭審法官曼蘇里 / Radio Farda

由於當時網際網路發展條件的限制,伊朗紙媒在連環殺人案發生期間對案件的報道和討論並沒有數字化,如今能在網絡上找到的關於哈拿伊殺人案的報道來自2002年伊朗官方媒體製作的紀錄片《蜘蛛降臨》,含有大量當事人(包括殺手)在內的一手採訪;其他信息渠道則是案發5-6年後各地媒體的回顧性報道,這些數字化的內容引述了案發時媒體上的各種聲音。

這些報道中,最聳人的內容,除了犯人作案的細節,還有當時民眾對事件的態度。破案前,保守派媒體和部分馬什哈德的民眾認為殺手在替政府凈化社會環境,「是一個英雄」。破案後,除了受害者家屬和少數民眾要求嚴懲兇手外,社會反應依然十分正面,哈拿伊的母親和妻子在記者面前稱讚其是「好丈夫、好兒子」、「所做的一切都是聽從真主的指令,政府應該獎勵而不是懲罰他」,哈拿伊的13歲的兒子一度為父親感到恥辱,但街坊們卻紛紛向他祝賀「你爸爸能上天堂」。而後,這名少年在面對記者鏡頭時,帶著微笑惡狠狠地威脅,如果政府不讓性工作者消失,「自己長大後將繼續去完成父親的使命」。

不過,案件的主審法官曼蘇里還是頂住了輿論壓力,判處了嫌犯死刑並付諸執行。

據《蜘蛛降臨》記錄片提供的數據,儘管發生了連環兇殺案,馬什哈德街頭仍然有超過五千名性工作者冒著生命危險活動,她們招攬到客人的平均時間不超過五分鐘。

從當時媒體和民眾的態度來看,導演阿里阿巴斯關於影片旨在揭露「殺人社會」的言論並沒有像左翼批評家說的那樣扭曲事實取悅西方。他甚至拿出了做紀錄片的誠意,專門找到一名在馬什哈德長大、曾居住在當年兇犯類似街區、講馬什哈德方言的伊朗裔演員出任男主角,就是為了最大程度上還原當時兇殺案的情景。

《聖蛛》影片劇照 / 網絡

而右翼宗教保守人士口中,影片名字《聖蛛》中的「聖」將聖城馬什哈德與殺人聯繫了起來,是在砸宗教聖城這塊招牌(儘管在大多數觀影者眼裡聖字更像是諷刺那些將殺手視作聖者的民眾)。畢竟,以里薩聖墓名義成立的基金會為馬什哈德每年提供超過2億美元的收入,經營範圍覆蓋能源、礦產、信息技術、教育出版等各行各業,而且享有免稅待遇,這還不包括全球各地每年超過千萬朝覲者的捐款。而影片展現的場景卻是,馬什哈德大量民眾生活貧困,不少婦女因為丈夫吸毒而賣身,其中一名遇害的性工作者10歲就被父親送給親戚當新娘,20歲時就掉光了牙齒。儘管反映的都是事實,但這些內容很難不讓觀影者將宗教階層、宗教機構與腐敗和特權聯繫起來,

女性身體的戰爭

在坎城影展上被問及影片展現的慘劇與宗教是否有關的問題時,阿里阿巴斯回答說,即便宗教立場再極端的人也不會做出如此暴行,慘案背後肯定有其他因素。

他沒有挑明「其他因素」是什麼,但在對另一個問題的回答中露出了一些端倪。

在被問到自身是否受到母國伊朗電影藝術影響時,阿里阿巴斯做出否定回答,而後抨擊伊朗電影「試圖創造平行世界」。在現實中的伊朗,女性儘管在公共場合需要按照宗教條規穿著,但在家裡卻跟其他回家的人一樣「露出頭髮、身體,親吻、擁抱、做愛」,可伊朗電影里的女性「連睡覺時都要戴著頭巾衣冠齊整」,而親昵的內容「通通用風中飄散的花瓣」暗示。

《聖蛛》影片海報 / 坎城電影節官網

從這個角度考量,揭示女性身體在性別權利鬥爭中的意義,或許才是《聖蛛》真正要傳達的東西。

電影里有一個細節是,兇手是在暴力強姦受害者後,才將她們殺害。這些暴力血腥的鏡頭一度令坎城電影節觀影者離席抗議。二十年前該案發生時,警方在調查報告中提到16名受害者中的13名曾遭到哈拿伊性侵,而這個細節不僅被哈拿伊及其家人否認,也普遍被當時的媒體報道有意無意地忽視,因而在民間輿論中,哈拿伊一直被塑造成超脫世俗慾望、依靠宗教理想行兇的「純潔」者。

影片通過殺人犯性侵的描述,揭示了社會中男性對女性身體的雙重壓迫,一面是利用女性身體獲得性的滿足,一面在獲得滿足後的「賢者時間」中,思考毀滅女性身體的法律和道德。

而《聖蛛》中這條邏輯暗線,與摘得坎城影后的扎赫拉-易卜拉欣米的個人經歷也完美契合。

現年41歲的扎赫拉-易卜拉欣米 / Wikipedia

扎赫拉-易卜拉欣米2006年憑藉姣美容貌和在伊朗家庭連續劇《Nargess》中的出色演技一炮走紅,25歲的她一度前途無量。但不久後她與前男友的私密性愛視頻開始在伊朗市場上流傳開來,扎赫拉隨後被伊朗法院以「腐化塵世」罪名羈押、起訴,面臨死刑。在終審前一天,她以自己的公寓作為抵押換取保釋,當晚偷渡出境,才逃過一劫。

扎赫拉先是逃到了土耳其,然後輾轉進入法國。當時她一句法語不會說,一切都從零開始。她打零工,拍話劇,並逐漸走上導演路線。她本來擔任影片《聖蛛》的選角導演,但因為女主角未能如約參演,自己陰差陽錯客串登場,結果一舉斬獲坎城影后。

扎赫拉出逃兩年後,得知泄露視頻的是自己和前男友奧米德的共同朋友演員巴赫拉米,後者在奧米德家裡聚會時偷偷從電腦上下載了視頻。儘管如此,考慮到巴赫拉米還在伊朗國內,扎赫拉選擇沉默,希望有一天巴赫拉米能向自己公開道歉,但直到巴赫拉米患癌病逝,這個道歉也沒有等到。

而整個事件中,伊朗男性們一面從窺探扎赫拉的性隱私中獲得快感,一面煽動製造輿論指責扎赫拉敗壞道德,要求判處她死刑,幾乎就是影片中男主角對女性身體二重壓迫的翻版。

如今,扎赫拉向那些曾經消費、仇恨女性身體的伊朗男性表明,自己非但如他們所願陷入沉寂和毀滅,反而通過努力在另一個國度東山再起,不僅斬獲坎城影后,而且借著《聖蛛》揭露批判了男性權力社會在女性身體面前的虛偽。

《聖蛛》影片中(左到右)男主角巴傑斯坦尼,女主角扎赫拉,導演阿里阿巴斯 / 網絡

從另一個角度看,《聖蛛》的最佳女主角獎由坎城電影節評委會選出,而作為九位評委會成員之一的伊朗國寶級導演法赫迪卻沒有遭到任何伊朗輿論的譴責,似乎進一步說明影片中真正激起伊朗左翼和保守勢力(男權主義者+附著於男權的女性)同仇敵愾的並不是所謂「褻瀆宗教」,而是暴露批判了男權社會對女性身體的壓迫。

20年前,馬什哈德法官曼蘇里在哈拿伊死刑判詞里批評兇手「打著宗教的旗號偽裝成虔信徒掩蓋自己內心的惡」,20年後的今天,馬什哈德的保守勢力又是抨擊電影瀆聖,又是禁止女性現場觀看體育比賽,甚至指責女性街頭露出頭髮導致城市遭到天譴陷入乾旱,宗教和民族情感儼然成為男權社會遮羞的最後一片無花果葉子,實在令人唏噓。(責編 / 張希蓓)

點擊 圖片直達往期精選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0d78b75599d0cfec038245d58f27f46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