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岸雲沙
大約每個人提起自己的高中時代,都會欲說還休,那些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有趣的老師,好象就在眼前,一切都象剛剛發生過一樣,每次回憶起來,都覺得自己又年輕了一回。
我的感受大約與此背道而馳,常常會懷疑自己是否也曾年輕過。好象自從畢業,只參加過一次小範圍的高中同學聚會,還是兩年前,一個衣錦還鄉的同學,邀請大家在香港大廈聚餐,兩個班混在一起,十幾個人,說熟悉不熟悉,說陌生不陌生,好象都沒有多少印象,自那之後,各奔東西,再沒聯繫,免不了會懷疑自己上了個假高中。
中考畢業,沒有考取本縣的高中,恰好大爺在臨縣教書,於是去了他的學校。初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有點不習慣,尤其是說話的方式與語音,最讓我覺得受不了的是,每次與同學交流,他們都會說:是的( di),重重的咬著舌頭,拉著很長的後音,讓我覺得我與他們有著很大的距離,就是這一種距離感,一直埂在我心裡三年,融不進他們的生活。一直到現在都覺得自己都是一個外人,當然我也的確是一個外縣人。
只有兩個關係特別好的同學,我們在一起吃飯,住上下鋪,放學的時候一塊去學校外的麥地里讀書。
好象也沒怎麼為學習努力過,一到農忙就操心家裡的活該怎麼干。快預選的時候,我還請假回家割麥子。那一路上騎著自行車,地里都是人,看著人家地里都收割得差不多了,心裡慌得不行。
剛到村頭就發現大爺把牛車趕到溝里去了,車子的麥子倒了一溝,牛把大爺的腳踩了。父親又病倒了,因為心疼,我和他大吵了一架。收完麥子,他去鎮上看病,去學校找我,我們倆站在教室門前的青草地上,我把地上的草都踩出綠汁來了。父親第一次鄭重其事地給我道歉,我哭了。
瘦而白的展,在高考落榜第二年,喝農藥自殺了。她家的條件更不好,姊妹三個,家裡沒男孩,在村子裡倍受欺負,她父親有病,母親特別地要強,她與母親性格合不來。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母親帶進那個家的孩子,與兩個妹妹不是一個父親的。她很敏感。落榜後,複習一年,又沒有考取,就沒有再上了。我們那時候沒有電話也很少通信,因為都在復讀,沒時間去聯繫。她一定活得很累,很委屈。否則她就不會選擇那條唯一的路了。
英卻很胖。她喜歡扎一個把子的歪辮子,頭髮太多了,辮子綴得頭一歪一歪,就要忍不住往一邊甩一甩。上體育課做雙槓,她上不去,因為體重太沉。晚上我陪著她去操場上練雙槓,托上去,半天下不來。只三天,架在雙槓上,大腿的肉都壓青紫了。再也不練了。
高中畢業她回家教了小學,我上大學時第一年,她來進修,去學校找過我一次。之後就失去了聯繫,直到去年,有同學回縣城參加同學孩子的結婚宴,見到她,我們才再次聯繫上。
同學發了她的照片給我,沒想到當年那麼白白胖胖的小姑娘,現在瘦成了一道閃電,一點兒也找不到舊日的模樣了。我們常說歲月是把殺豬刀,它殺的都是我們最熟悉的人。因為熟悉,才讓我們覺得歲月的殘忍。
我最大的快樂是收信和去鎮子上唯一的一家新華書店看書。
信大多是哥哥,二哥還有哥哥的同學寫來的。讀他們的信,其實就相當於現在的心靈雞湯。那時候剛剛有點自己的小思想,但是還不夠成熟,對未來充滿著恐懼與迷茫,不知道的出路在哪裡,會有怎麼樣的生活。所以總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自己有多傻。
那時候哥哥們開始談戀愛,一個一個受傷很深。有一晚哥哥從大學裡偷跑回來見意中人,沒見上,有點失落。天空中下著蒙星小雨,我和哥哥在操場上討論愛情是個什麼東西?我哪裡懂得愛情是什麼,我自卑得找不到自己。看到哥哥那麼痛苦,我於是在心裡暗暗發誓:這一輩子都不要戀愛,也不要結婚,因為太折磨人。
沒過多久,有個男生開始追求我,偷偷寫紙條放在我的細長的鉛筆盒子裡,他把我形容的很美好。但是我不為所動。後來他轉學去了別的學校,周日休息的時候還來學校里找我,我躲著不見他,他圍著女生宿舍一遍遍喊我的名字,大聲地,旁若無人地,把我氣得要死,覺得丟人又恥辱。怕同學知道,也怕大爺知道生我的氣。在大爺的眼裡,高中三年,我一直是個乖孩子。雖然我實際上在家裡特別地無法無天。
我是個自卑又驕傲的人。
現在想來那孩子真的是太勇敢了。只是我不喜歡他,也沒有輕易被感動。到現在我都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了。人的記憶真是沒法說,有時候會刻意記住一些事,有時候又會刻意忘記一些事,我們總是自願地選擇記住那些美好的,而忽略掉那些讓我們覺得不堪或者不喜歡的事情。
後來我終於淪陷了,當然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個人,談了一場患得患失的戀愛,大約年輕時的感情遊戲都有點患得患失,因為沒有安全感,誰也不能給誰他的未來。所以雖然也曾有過死去活來的感覺,到底還是分了手,分了手之後就再老死不再往來,好象這才是對一份感情的結束最好的交待。誰年輕的時候不任性,不固執呀。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能夠相信的只有自己,那就只能按自己認為對的方式去解決問題。
於是落榜加上失戀,我徹底被打回了原形。既便渾身長滿刺,我們也更願意象刺蝟一樣,抱著自己取暖,而不願意向不適合取暖的人靠近。
現在想起來,還覺得自己做得很正確。任何的選擇在當時都是最好的選擇。那麼到現在,也仍然會是最好的。相比一個不確定的未來,我們更願意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誰年輕時候沒犯過傻,沒遇到過大尾巴狼呀。沒有對錯。也沒有遺憾。後來的我們,都找到了真心喜歡的人。那一頁翻過去,就好象從來沒有開啟過一樣。這就是最好的結局,無愛無恨無感覺。
那些不快樂的事就讓它隨風而去吧。我們只喜歡回憶讓人高興的事。
我常常一個人在上體育課時偷跑出去。好象一直是我一個人。第一次讀到龍應台的《野火集》,那時候我以為龍應台是個男人,後來才知道錯得很離譜,她是個文學上的鬥士、政客,也是一位柔軟的母親。還讀過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有一段時間那些書讓我活得象個鬥士一樣,尖銳而犀利,然而也幼稚而無趣。
三十年後,重讀龍應台的新版《野火集》,讓我感慨萬千。好象一眨眼,三十年就過去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已經成了一個高三學生的家長,正在學習如何如何與高中生溝通,如何處理她的情緒與情感問題。想想當年,我曾經有過的那些情緒與情感的困惑,除了通過寫信向哥哥們尋求答案,更多的時候是通過讀書來消化的。讀書讓我丟掉了我的深重的自卑,從生命的孤寂與陰影里走到陽光下,也讓我通過書寫,學會了發泄與表達。
那時候我還喜歡讀席慕蓉的詩集,讀三毛。因為去的次數多,老闆已經認識我了,每次來了新書,老闆就會率先地找出來給我,我趴在高高的櫃檯前讀四十五分鐘,還給他,再馬不停蹄地跑回學校去。好象沒怎麼買過書,吃飯還不夠,不象現在,多錢的時候買衣服,錢少的時候買書,好象只有消費才能讓自己活得真有存在感似的。
那時候沒有人在意你有多少錢,或者有幾套房,有幾件名牌衣服。壞習慣都是成人之後養成的,那時候我們還小,都活得很單純。
那時候我讀了一些書,作文突飛猛進。有一回寫了一篇報告文學體裁的《來自中學生的報告》,語文老師放在兩個班裡朗誦,大家都對號入座,看看是否寫得是自己。大約這是我喜歡語文老師的地方。他那麼可愛,剛剛調來高中教我們,還常常會臉紅害羞。
他寫得粉筆字飄逸清秀,我和同位常常在他背過身去板書時,模仿他的字。他放在單身宿舍紙箱子裡的文學書都被我翻出來讀了一遍。多年之後,他還記得有一年我寫給他的賀卡,用了魯迅先生《祝福》里的一句話: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蹣跚。
在寫作文上,我是個任性的學生。高中三年,從來沒有寫過一篇議論文,沒有寫過一篇說明文。不會寫,只會寫記敘文和抒情散文。每次寫完都會在作文的最後寫個後記給語文老師:對不起老師,真的寫不出來,下次一定補上。這樣的保證下了三年。真不知道老師是怎麼容忍下我這樣一個異類的。再見面,我在他眼裡還是那個任性的孩子。老師沒老了。我老了。
高中畢業,我回本縣復讀,好象如魚歸水,一下子找到熟悉的感覺。我和復讀班的同學相處起來更加得心應手,因為我們有著同樣的地域上的習慣與說話方式,這一點是最讓我覺得舒服的地方,沒有隔膜,沒有距離。
然後一別三十年,我與高中同學幾乎沒怎麼聯繫過,他們聚會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通知過我,就好象我只上過復讀班,而從來不曾上過高中一樣。
雖然我留有很多的記憶在那三年里,而且還認識了與我共度一生的人。當然也正應了那句話:我們相親相愛就是為民除害。這幾十年來,我們相互磨合,相互撕殺,也相親相愛。好象總是無法融合,又不得不相互遷就。這與高三年給我的感受是一樣一樣的。
大約命中注定,我們就要這樣度過一生吧。以相愛為基礎,以相害為樂趣。
其實我們都活得很自我。
轉眼,我的女兒也即將高中畢業了。我寫了一些文字給她,希望能給她迷茫的人生一些指導,也希望在這三年里,在她的世界裡,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憶。
希望我們都幸福。無論是熟悉的還是不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