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治鈞:陳衡哲與庚辰本及胡適

2023-12-26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沈治鈞:陳衡哲與庚辰本及胡適

關於胡適與乾隆甲戌本及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讀者耳熟能詳,至今已覺不新鮮。現請出一位幕後女英雄,當年赫赫有名,後來寂寂無聞。舊詩:「紅袖寫烏絲,誰曾夢見之?」載元人許有壬《至正集》卷八十一。

《至正集》

一、陳衡哲與庚辰本

陳衡哲(1890—1976)原名燕,字乙睇,號楠花,英文名Sophia(莎菲),江蘇武進人,祖籍湖南衡山,美國芝加哥大學碩士,執教北京大學、東南大學,商務印書館編輯,有《小雨點》《文藝復興史》《西洋史》等。 舅父莊蘊寬(1866—1932)字思緘,號抱閎,工書畫,曾任審計院長及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

丈夫任鴻雋(1886—1961)字叔永,四川巴縣人,祖籍浙江吳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東南大學副校長、四川大學校長、中央研究院總幹事、上海圖書館館長,有《大宇宙和小宇宙》,女以都、以書,子以安。

胡適1921年春發表《紅樓夢考證》,同年冬再刊改定稿,1927年夏購藏甲戌本,翌年春發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好戲連台,事業順遂,一時風生水起,紅學因之除舊布新。

到1933年初,他又在王克敏的協助下獲讀嘉定徐星署所藏庚辰本,撰成《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一文:

我在民國十六年買得大興劉銓福家舊藏《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殘本十六回……考證那本子的價值,並且用那本子上的評語作證據,考出了一些關於曹雪芹和《紅樓夢》的事實。今年在北平得見徐星署先生所藏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全部,凡八冊。我曾用我的殘本對勘了一部分,並且細檢全書的評語,覺得這本子確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本子。……廿二,一,廿二夜。

1932年《國學季刊》所載胡適跋文局部

這篇跋文,起初刊載於民國二十一年(1932)壬申冬《國學季刊》第三卷第四期,胡適此手稿原件現藏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

眼尖的讀者會察覺時光倒流。胡跋寫畢於1933年初,竟已在1932年底搶先刊出,怎麼回事?卻原來《國學季刊》延遲印行,興許預留了版面,專等胡跋殺青。胡適是新文化運動領袖,功勳峻卓,聲名煊赫,端宜享受此類特殊待遇。他又是該季刊的編輯部主任,近水樓台先得月,料理方便。

徐星署購藏庚辰本在1932年初,胡適先睹,快莫大焉。徐氏1938年離世,徐夫人1949年初將本子售給燕京大學,今藏北大圖書館。當初是連胡跋一起賣的。

魏廣洲回憶:「她把《紅樓夢》八本,另有胡適寫的題跋一本,擺在桌上給我們看。……胡適手書題跋十一頁,訂成一本,題跋年月為『民國廿二年一月二十二日』。」馮其庸錄附記:「另附胡適手書,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凡十一頁訂一本,每半頁十二行,行二十二字。」

胡跋陳衡哲抄件首頁

請注意,此處存在誤會。那「胡適寫的題跋一本」「胡適手書題跋十一頁」「另附胡適手書」其實並非胡適親筆手稿,而是陳衡哲謄抄件。胡適跋文早已公開發表,大家俱熟稔,故對它的原始抄件反而不甚看重了,對該抄件的某些細部特徵視而不見,以致表述失當。

北大圖書館藏乾隆庚辰本原物八冊以外,胡適跋文單獨裝訂成冊,首頁右下鈐「燕京大學圖書館珍藏」朱文正方章(同庚辰本諸冊),末頁較胡適所簽日期低一格署:

丁丑年二月三日,哲抄於仰屏山館。

此「丁丑年」是民國二十六年即1937年,陰曆「二月三日」是陽曆3月15日星期一,春暖花開時節。倘若「二月三日」是陽曆便不能署「丁丑年」,陽曆2月3日還在丙子年臘月中。

至於翌年「二月三日」勿論陰曆、陽曆都是戊寅年,且已進入全面抗戰時期,胡適飄洋過海擔任駐美大使,陳衡哲舉家南逃,由廬山輾轉至香港,此際抄書是絕不可能的。

此「哲抄於仰屏山館」中的「哲」即陳衡哲。全冊字跡娟倩雅飭,纖媚可賞,一望而知出自女性之手,顯非胡適那種豐腴圓融的真洋博士、偽蘇東坡書體。陳衡哲墨瀋不難覓得,例如《任鴻雋陳衡哲家書》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附圖多幀,再如《華翰品墨:羅家倫珍藏名家墨跡》北方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也有《陳衡哲書札墨跡》。

胡跋陳抄是楷書,比較端莊,略覺矜持拘束;陳寫信札是行書,比較潦草,更為瀟爽洒脫。打眼望去,基礎風格一致,兩者都學柳公權,還帶著些許二王筆意。

按1944年初,徐調孚(筆名賈兆明)在《閒話作家書法》中說:「在這本書里,差不多全是用毛筆書寫的,惟有陳衡哲是例外,她卻用鋼筆書寫。我們一看就知道是出於女作家的手——纖細柔嫩。她的毛筆字似乎還要略為粗壯些。……似乎所有的女作家,她們的手筆,都落在一個類型里,都脫不掉女子的纖細的特徵!」

胡跋陳衡哲抄件末頁

胡適跋庚辰本謄抄件,那字跡便是「纖細柔嫩」的,顯系女子手筆。

魏廣洲、馮其庸都講那是「胡適手書」,未免過於粗心了,皆因對落款「哲抄於仰屏山館」未予關注,一時失察。何其芳及別的紅學家也有同類誤會。

此「仰屏山館」是陳衡哲的書齋名,「屏山」喻指丈夫任鴻雋。1961年孟冬任鴻雋病逝,陳衡哲悼亡,填《金縷曲》及《浪淘沙》詞三闋。茲選其一:

何事最難忘?知己無雙:「人生事事足參商;願作屏山將爾護,恣爾翱翔。」/山倒覺風強,柔刺剛傷;回黃轉綠孰承當?猛憶深衷將護意,熱淚盈眶。(《浪淘沙》)

引號中的詞句是任鴻雋向愛妻的莊重承諾。陳衡哲《任叔永先生不朽》引用丈夫生前的原話:「你是不容易與一般的社會妥協的。我希望能做一個屏風,站在你和社會的中間,為中國來供奉和培養一位天才女子。」[]由此可知「屏山」即「屏風」,指任鴻雋。

任鴻雋與陳衡哲

「仰屏山館」本此。仰,仰望、仰止、仰賴。屏山是屏風的別稱,也指狀似屏風的山。毛熙震《菩薩蠻》:「寂寞對屏山,相思醉夢間。」(《花間集》卷一二)張先《清平樂》:「屏山斜展。帳卷紅綃半。」(《張子野集》卷一)歐陽修《玉樓春》:「夜來枕上爭閒事。推倒屏山褰繡被。」(《醉翁琴趣外編》卷五)

陳衡哲是一位時髦的洋派新文學作家,寫小說、新詩、散文、遊記、雜感、時評……卻也嗜讀舊詩,還擅長填詞,自然曉悉「屏山」「屏風」意象。齋名「仰屏山館」顯示出妻子對丈夫的信賴、愛慕與讚許,完全合乎陳衡哲婚姻家庭的實際境況,以及她那段時間的心理狀態。

她在成都給胡適主編的《獨立評論》連續撰文,總題《川行瑣記》,嚴厲掊擊蜀地種種醜陋現象,招致激烈反彈,登時群起詬誶,大波軒然。任鴻雋竭力保護她,不惜辭掉川大校長職務。

她在成都立足維艱,才在去年(民國丙子1936年)夏天偕兒女先期返回北平的。任鴻雋決然踐諾,盡到了丈夫的責任,的確像「屏風」像「屏山」。沒有丈夫,便沒有平靜的書齋。

這個書齋名別處未見,極可能出於陳衡哲臨時起意。因坐落北平,書齋名中的「屏山」興許還兼指西山,晚年曹雪芹的藏修地,「不如著書黃葉村」的所在地。

胡適率先徵引的敦誠《贈曹雪芹》「日望西山餐暮霞」便含有仰止西山似畫屏的情韻和意趣,引人遐想及聯想。胡適跋庚辰本屬於新紅學,陳衡哲這典雅的「仰屏山館」古色古香,一語雙關,正可應景。

莎菲女士陳衡哲

二、陳衡哲與胡適

要證明「哲抄於仰屏山館」中的「哲」就是陳衡哲,還需回顧她跟胡適的深厚交誼。胡適是新紅學宗師,庚辰本跋文又出自他的手筆,自然要問他。

回望1916年秋冬至翌年春,胡適留學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期間,經同學任鴻雋引薦,與留學芝加哥大學的陳衡哲相識相知,五個月內去信五十來封(平均三天一封,僅計胡適單方),彼此十分投緣,於是任鴻雋、陳衡哲、胡適三人結為摯友,終生莫逆。

由於陳衡哲積極支持(任鴻雋、梅光迪、朱經農反對)胡適鼓吹文學革命並倡導寫白話文,胡適肫懇感激道:「她對於我的主張的同情,給了我不少的安慰與鼓舞。她是我的一個最早的同志。」[]也緣此,「莎菲」女士1917年發表在《留美學生季報》夏季號上的《一日》,被譽為我國新文學第一篇白話小說。

「我們三個朋友」

1920年夏天,年屆三十歲的陳衡哲束裝歸國,婚後入北大歷史系教書。那是胡適力薦的,蔡元培欣然電邀。胡適新詩《我們三個朋友——贈任叔永與陳莎菲》縱情唱道:「雪全消了,春將到了,只是寒威如舊。冷風怒號,萬松狂嘯,伴著我們三個朋友。」[]情真意切,廣為人知。

後來這「三個朋友」風流雲散,天各一方。1961年初冬,任鴻雋在上海病逝,子女隨即寫信向遠在台北的胡適報喪,附母親悼亡詞三闋。

胡適讀罷惻然,翌日回信說:「看了好娘的哀詞三首,我也很感動,特別是第三首。我很感謝你們轉寄給我的好意。……『三個朋友』之中,我最小,如今也老了。」[]

哀詞中最讓胡適惆悵的,即前引《浪淘沙》「願作屏山將爾護」云云。胡適比任鴻雋小五歲,比陳衡哲小一歲。

此為1962年元月17日。僅38天之後,胡適突發心臟病,也駕鶴飛升了。任家長女任以都(E-Tu Zen)聞訊,立刻設法向母親封鎖噩耗,生恐她再受強烈刺激。任以都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執教於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

至此「我們三個朋友」只剩下孤零零一個,莎菲蟄居滬上。陳衡哲曾寫信給胡適說:「朋友之樂,竟是沙漠中的甘泉了!」[11]任鴻雋、陳衡哲、胡適互為最要好的平生知己,任陳夫婦最有資格講「我的朋友胡適之」,陳衡哲更略勝一籌。

有段插曲。1934年暮春,象恭在《十日談》第26期《文壇畫虎錄》專欄發表《陳衡哲與胡適》,刻意渲染「海外艷遇」即三角戀愛,稱留美時陳衡哲追求胡適,遭婉拒,胡適轉而將她介紹給任鴻雋。

1934年《十日談》所載胡適抗議函局部

任陳夫婦見狀非常惱怒,斥為造謠誹謗。胡適也判為攻訐,遂致函《十日談》抗議,強調自己和陳衡哲只是好友,並無談婚論嫁情節,任鴻雋與陳衡哲訂交更早,實乃天作之合。胡適有理有據,義正辭嚴,《十日談》編輯部無奈,只得公開道歉。事出無聊,卻可旁證「我們三個朋友」嘉誼之篤。

楊絳《懷念陳衡哲》涉及他們仨,盛讚說:「陳先生可是才子佳人兼在一身呢。」[12]這才子直言快語,這佳人曠澹逸宕,竊以為陳衡哲宛若史湘雲,即《樂中悲》所說:「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甲戌本第五回)

陳衡哲原是個unmaritalist(不婚主義者),縱懷兒女私情,傾吐對象也是任兄,而非胡老弟;恰似史湘雲的夫君是衛若蘭,而非賈寶玉。

面對《十日談》的讀者,針對陳衡哲,胡適坦承道:「我對她當然有一種很深的和純潔的敬愛,使我十分重視我們的友誼。」[13]此語發自肺腑,絲毫不見扭捻,於是「我們三個朋友」親近如故,僅僅略示微調罷了。

《小雨點》

陳衡哲的短篇小說集《小雨點》1928年4月初版,冠以胡適序和題簽(含落款及圖章);1930年3月再版刪胡適序、落款及圖章,僅留胡適題簽;1936年1月三版刪胡適題簽,抹凈胡適痕跡。這表明陳衡哲對桃色蜚言有所忌憚,明面上要跟胡適逐漸切割,起碼拉開一定距離。畢竟讒口鑠金、積毀銷骨、人言可畏,影星阮玲玉(1910—1935)悲劇就發生在眼前。

「哲抄於仰屏山館」藏頭露尾,琵琶半遮,何不大大方方將姓名寫完整?道理即在此處。另外,陳衡哲致學生程靖宇(今聖嘆)信函落款「哲白」[14]。用單字「哲」代表姓名全稱,也是她的一宗習慣。實際上《十日談》事件並未隳壞「我們三個朋友」的真摯情誼,楊絳《懷念陳衡哲》是人證,胡跋庚辰本謄抄件是物證。

莎菲女士1935年梓行過一本英文自傳(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Young Girl),坦白道:「我的有些行為,好像是矛盾的,比如說:喜歡寫文章,而怕寫毛筆字;……喜愛朋友,卻厭惡應酬。」[15]象恭輕薄她,還嘲笑說:「雖則她的書法,幼稚得和蒙童學生不相上下。」[16]

儘管懷挾偏見,也算一種觀感。跟莊繁詩、呂碧城、談月色、馮鷖、蕭嫻迥異,陳衡哲不以翰墨名家,「怕寫毛筆字」,書法確有其幼稚的一面,自然而然曝露出她的天真無邪。越想著寫工穩、寫漂亮就越緊張、越僵硬,字跡也就越幼稚,即徐調孚所謂「纖細柔嫩」。

胡跋庚辰本謄抄件便如此,非唯書法幼稚,內容也夠幼稚的。陳抄胡跋,異文頗伙,此處僅校首葉a面:胡稿第4行「二十五至二十八回」陳抄「念五至念八」;第5行「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胡適文存三集,頁五六五—六〇六」陳抄刪;第7行「北平」陳抄「北京」;第9行「值得」陳抄「值的」;第10行「此本」陳抄「此書」,「每半葉十行,每行三十字」兩句陳抄顛倒;第11行「有批」陳抄「有批評」。總之,僅僅半葉之內,錯訛衍奪刪乙改,應有盡有。

陳衡哲信札手跡

毋庸諱言,陳衡哲的謄抄相當隨意,極欠忠實。她的專業是歐洲文史,對謄錄東方典籍的基本規範甚為隔膜,表現得很外行。胡適聽之,未予校勘。

這表明,陳衡哲與胡適都沒把此事看得多麼隆重緊要。畢竟三年前胡跋庚辰本已公之於眾,反響頗佳,前年(1935)年底還收進了商務印書館精裝豪華版《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換言之,胡跋不是孤本秘籍,謄抄一遍也不是為了藏諸名山、傳諸後世。

然則,陳衡哲為何要謄抄?移錄一條材料。黃榕孫《志古本紅樓夢》:

古本《金瓶梅》昔曾數見,雖對描寫兩性間事,不厭其詳,跡近誨淫,然文筆之生動,確勝今本百倍。《紅樓夢》為言情小說中無上佳構,詞意細緻香艷,妙不可階,百閱不厭,不似今人小說,再閱即同嚼蠟也。友人藏有最古鈔本,情節與今本大異,如秦可卿,今本皆言其病逝,古本則謂其雉經死也。僅一斑,足測全豹。全書共八巨冊,悉經某名流硃批,另有胡適博士評語一厚冊,愈足生色。傅增湘氏昔曾見此書,愛不忍釋,擬買為己有,因故未果。今書主有意割愛,全書共僅索價三千餘金,收藏家似不宜失此良機也。[17]

1942年《新天津畫報》所載黃榕孫文

此篇短文刊於抗戰期間的1942年暮春。內中「友人藏有最古鈔本」顯指徐星署(已逝)原藏庚辰本,「某名流硃批」指脂硯齋(含畸笏叟等諸公)評批,「胡適博士評語一厚冊」指胡適跋庚辰本謄抄件。

傅增湘(1872—1949)字潤沅,號沅叔,別署藏園,四川江安人,光緒戊戌進士,著名藏書家,曾任內閣教育總長、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乾隆庚辰本原藏主徐星署摯友。

魏廣洲追憶1949年暮春庚辰本賣給燕京大學的交易過程,轉述徐府老太太的話說:「家藏的書全都賣了,就留下這部《紅樓夢》,傅增湘給過現大洋三百元,沒賣給他。」[18]與此處合榫。

黃榕孫(1915—?)字孫榕,號潔萍,河北天津人,嗜戲曲,有《潔萍隨筆》,父耐寒,父執金仲仁、楊寶忠、王瑤卿,友劉炎臣、張古愚、吳彥衡。

黃榕孫短文類似商業廣告,旨在推銷庚辰本,看來徐星署的家屬有意將這個本子售出。「另有胡適博士評語一厚冊,愈足生色」一句話明確昭示,胡適跋庚辰本陳衡哲謄抄件是一個亮麗的賣點,熠熠生輝,光彩奪目。

歷史無法精準復原,只能懸揣大致輪廓。除胡跋陳抄件外,庚辰本原件首冊扉頁,胡適親筆另寫題記:「此是過錄乾隆庚辰定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生平所見,此為第二最古本石頭記。民國廿二年一月廿二日胡適敬記。」[19]鈐「胡適之印」白文正方章。

對一部古籍文獻而言,名家題跋鈐印顯得格外珍貴,無形中會大大抬高本子身價。徐星署仰慕胡適的鼎鼎大名,竟不以他的題記鈐印為滿足,借出庚辰本五年以後(1937年初)託人向胡適索求跋庚辰本手稿。胡適曾受驚艷之惠,自然不便搖頭。

胡適庚辰本題記

可憾那手稿是用鉛筆寫在稿紙上的,塗抹勾乙,較為凌亂,胡適覺得原樣送出去十分欠妥,擬用毛筆謄抄一份,以便跟古籍文獻庚辰本原物相配;自己卻又太忙,便不得不勞煩旁人援手。

此旁人不是小友輩的顧頡剛、傅斯年、羅家倫、俞平伯……不是徒弟輩的羅爾綱、程萬孚、吳晗、徐芳……而居然是姐姐輩的陳衡哲,一個典型的新女性,美國留學生、新文學作家、西洋史教授、摩登官太太及虛假緋聞女主角,芳齡47周歲,人在北平,恰巧閒暇,無所事事「而怕寫毛筆字」。

照這架勢估計,多半是胡適海闊天空時偶爾聊及,陳衡哲聽聞之下自告奮勇,主動請纓,要練練書法。胡適是吩咐不來的,勉強不來的。

同時表明,陳衡哲多麼喜歡《石頭記》,多麼服膺新紅學,多麼欽佩曹雪芹。查1937年初的胡適日記,節錄如次:

《胡適日記全編》

(1月1日)讀Sophia寫的《三個朋友》,頗不滿意。

(1月3日)寫一長信給Sophia,論(1)凡太intimate的文件,乃是二人之間的神聖信託,不得隨便由一人公開。(2)此稿只是排比文件,像一個律師的訴狀,不是小說,沒有文學的意味。

(1月26日)今天沒有出門。任叔永來談。

(1月31日)寫一封長信(1600字)給叔永、莎菲,力勸叔永不要辭川大校長。寫了,我自己帶出,和他們長談了兩點鐘。但終無效果。明知無益,但朋友之誼應盡忠言,他人更不肯如此懇切說了。

(2月1日)十一點得協和醫院電話,說今天有空位,可以入院。稍稍安排一些事,下午入醫院,冬秀送我去。今天沒有用手術,但作了一些準備工作,如洗腸子、剃小肚毛之類。(2月2日)上午九點,Dr. H. H. Loucks為我開刀,用脊骨麻醉。(3月1日)到北大辦公。此為病後初到北大。叔永來談。他很明白,只是因為太太不明白,故不能不辭川大的事。我看他很可憐,還想再勸莎菲一次,叔永說:「只是白費筆墨!」(3月2日)……與徐森玉談。下午上課兩點鐘,是病後第一次上課,頗覺吃力。晚間叔永、莎菲來吃飯。(3月6日)與徐森玉先生同邀袁復禮、徐旭生、黃文弼、沈仲章、沈兼士吃飯,談談西北科學考察團的事務。(4月8日)訪莎菲談四川大學事。她是無法勸的。[20]

陳衡哲主編《中國文化論集》

內中「冬秀」即江冬秀(1890—1975),胡適夫人;Dr. H. H. Loucks即婁克思,北京協和醫院美籍外科主任;袁復禮(1893—1987)字希淵,地質學家;徐旭生(1888—1976)名炳昶,歷史學家;黃文弼(1893—1966)字仲良,考古學家;沈仲章(1904—1987)名錫馨,音樂家兼語言學家;沈兼士(1887—1947)名堅士,教育家及語言學家。

胡適日記用公曆。該年春節在2月11日。元宵節後的3月2日星期二(丁丑正月二十日)「我們三個朋友」共進晚餐。

筆者相信,正是此夜,胡適談到了徐星署索要跋庚辰本手稿一事,陳衡哲乃挺身而出,毛遂自薦,要替胡適用毛筆謄抄一遍。她這樣做,除了消遣破悶,也是想為好朋友減輕些負擔。胡適剛做完手術,體尚羸弱,加之新學期伊始,雜務甚夥。

茲事足證,莎菲女士與適之博士,友誼地久天長。當時任鴻雋(叔永)在座,光明正大,並無秘密可言。

《陳衡哲早年自傳》

為何此夜聊及此事?皆因當日中午徐森玉光顧過。徐鴻寶(1881—1971)字森玉,浙江吳興人,文獻學家,曾任北大圖書館館長、京師圖書館採訪部主任,友傅增湘、徐星署、王克敏、沈兆奎、張允亮。

事之經過應該是,徐森玉此日晌午為徐星署捎話,欲征乞胡跋庚辰本手稿,故胡適當日晚間同任鴻雋、陳衡哲餐敘時談及。陳衡哲「怕寫毛筆字」,謄抄胡跋耗時十天左右,諒必寫寫停停,寫壞的揉掉。

她用的底本定是胡適手稿,而非《國學季刊》或《胡適論學近著》排印本。讓尊貴的莎菲姐姐抄排印本,胡適怕沒那膽子。陳衡哲「丁丑年二月三日」即1937年3月15日竣工,至4月8日面晤時交差。

胡適郵寄或託人轉交給徐星署,必在盧溝橋事變(7月7日)之前,由徐星署裝訂裱卷。事變後,王克敏與傅增湘落水,徐星署歸西,「我們三個朋友」及徐森玉在戰火硝煙中顛沛流離,浪跡天涯。

徐星署生前自然知曉此件不是胡適手跡,而是陳衡哲謄清稿,胡適定會向他申明。一代才女陳衡哲亦為當世名家,她的毛筆字更罕覯,徐星署必會感到欣慰的。區區小事一樁,還略覺intimate(私密),胡適未采入日記。

胡跋五千多言,「怕寫毛筆字」的莎菲女士用毛筆工楷整整齊齊謄抄一遍,須費些晨光與心血。最後要問,她忙活了若干天,見沒見著真佛?此指脂本原物,甲戌本或庚辰本。

胡適的朋友遍天下,但不是誰都想或誰都能提出非分要求的。陳衡哲肯定想,否則何苦抄跋?她的苔岑級別也足夠高,能提任何要求。朋友不是白當的,況是老朋友、好朋友、女朋友(阿姊)。

庚辰本歸還給徐家了?那把你的寶貝拿來瞧瞧。陳衡哲提出這項小要求,再自然不過,純屬事之定然、情之天然、理之必然。胡適怎麼回絕?因何回絕?寶劍贈壯士,紅粉酬佳人,古本待知音。

甲戌本縮微膠捲

故可斷言,陳衡哲親睹庚辰本原物是小機率事件,親睹甲戌本原物則是大機率事件。1955年秋文學古籍刊行社首次影印庚辰本,1962年夏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套色翻印甲戌本,陳衡哲是否購置、披閱、批註過?俟考。

千真萬確的事實是,自1937年至今乃至永遠,胡跋陳衡哲抄件始終與庚辰本原物庋藏一處,如影隨形,緊密無間。自1993年秋季起,人民文學出版社新版影印本更是將胡跋陳抄件與庚辰本連綴為一個整體,即以前者冠卷首,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在胡適那裡,陳衡哲支持A、支持B、支持C、支持D……今日確認,她對紅學也是鼎力支持的。新文學首位女作家、民國首位女教授、現代首位女才子,在紅學史上僅留下這淺淺的半枚屐痕,極不惹眼,大可忽視忽略。儘管如此,關涉乾隆庚辰本遞藏細節,江海不擇細流,了解一下也是必要的。

《陳衡哲傳》

結束語

紅袖添香夜讀書,古人艷羨。受此暗示,有人反覆宣揚,脂硯齋就是史湘雲,就是曹雪芹的「新婦」,也就是他的續弦妻,賈寶玉最後的夫人就是史湘雲。這純粹是捕風捉影,牽強附會,猜笨謎而已,比索隱派高明不到哪裡去,本質上是一路。

孰料,類似的奇特景觀,居然搬演在現代學術史上。胡適撰成《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莎菲女士陳衡哲便工楷謄抄一遍,流傳為寶貴文物,至今珍藏在北大圖書館善本室內,堪稱新紅學佳話。莎菲女士陳衡哲是胡適的好朋友,紅顏知己,江冬秀、韋蓮司、曹誠英等都是比不了的。

曹雪芹同情女性,尊重女性,謳歌女性,所以贏得了女性讀者的廣泛愛戴,有許多女詩人賦詩填詞,度曲撰文,吟詠《紅樓夢》,嘆賞書中角色,乃至續寫小說故事,如宋鳴瓊、熊璉、孫蓀意、吳藻、沈善寶、顧太清、歸懋儀、鐵峰夫人、曹慎儀、周綺、汪淑娟、扈斯哈里氏、王素琴、謝桐仙、莫惟賢、姜雲裳、王猗琴、胡壽萱、徐蕙、王紉佩、李佩金、彭寶姑、楊芸、江瑛……不勝枚舉。陳衡哲率先證明,新時代的新女性也不例外,新文學女作家也不例外。

《過渡時代的「造橋」者:陳衡哲評傳》

陳衡哲暮齡病目,隱居黃浦江畔,從公開出版物上銷聲匿跡。1954年秋起,俞平伯紅學帶累胡適思想遭遇清算,龍捲颶風,聲勢浩大;陳衡哲始終未表態,一言不發,一聲不響,持續緘默四分之一個世紀。1961年底所寫詩詞、短文、信函等十分私人化,當時並未公開發表。她已作出抉擇,讓這個世界將自己遺忘。顯然,歷史是不會答應的。

公元1976年1月7日星期三(乙卯臘月初七日),「我們三個朋友」碩果僅存的陳衡哲病歿於上海瑞金醫院,享年86歲。曾遭抄家,詩詞等手稿已佚。

美籍華裔學者唐德剛(1920—2009)與夏志清(1921—2013)等人認為,陳衡哲與胡適之間,確實存在幽深情愫,逾越友誼,止乎禮義,屬柏拉圖式心理活動。未及紅學,姑備一說。

江冬秀與小兒女

胡適育有兩子一女,其中女兒名叫胡素斐,即用Sophia之名。這個女兒行二,生於1920年初秋,胡適愛如掌上明珠,不幸五歲夭折。

注釋:

[1] 胡適《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沈兼士主編《國立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第3卷第4期(1932年),第721頁。

[2] 魏廣洲《追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的發現過程》,《古舊書訊》1984年第5期。

[3] 馮其庸《論庚辰本》(增補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20頁。

[4] 胡適跋庚辰本謄抄件,北京大學圖書館藏,11a。

[5] 賈兆明《閒話作家書法》,柯靈主編《萬象》第3年第7期(1944年),第150頁。

[6] 胡頌平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10冊,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版,第3864頁。

[7] 陳衡哲《任叔永先生不朽》,見《任鴻雋文存》,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48頁。

[8] 胡適《〈小雨點〉序》,見陳衡哲《小雨點》,新月書店1928年版卷首,第5頁。

[9] 胡適《〈嘗試集〉集外詩五首》,陳獨秀主編《新青年》第8卷第3號(1920年),第72—73頁。

[10] 胡頌平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10冊,第3863頁。

[11] 陳衡哲致胡適,見劉衍文、艾以主編《現代作家書信集珍》,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9年版,第152頁。

[12] 楊絳《懷念陳衡哲》,見《雜寫與雜憶》,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66頁。

[13] 胡適來函抗議,楊天南主編《十日談》第39期(1934年),第152頁。

[14] 陳衡哲信稿手跡(附圖),見陳吉龍編《常州名人》,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237頁。

[15] 陳衡哲《自傳》,鄭還因主編《婦女新運》第7卷第9期(1945年),第16頁。

[16] 象恭《陳衡哲與胡適》,楊天南主編《十日談》第26期(1934年),第60頁。

[17] 黃榕孫《志古本紅樓夢》,一達主編《新天津畫報》第1264號(1942年4月22日)第2版,見《中國文獻珍本叢書》姜亞沙、經莉、陳湛綺主編《民國畫報彙編天津卷》影印本第26冊,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複製中心2007年版,第184頁。

[18] 魏廣洲《追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的發現過程》,《古舊書訊》1984年第5期。

[19] 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原件,北京大學圖書館藏,首冊扉頁。胡適庚辰本題記書影,承蒙南京大學文學院苗懷明教授頒賜,謹申謝悃。

[20]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7冊,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4年版,第365—40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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