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部新劇,叫《心想事成》。
「開頭講女主是窮人,在北京打工幾年,湊夠錢在北二環的中心大樓旁買了一套四合院。」
北二環四合院一套以千萬計,這劇情誰看了不搖頭?
網友銳評:《北京幻想》。
後來闢謠,其實房子是女主奶奶單位分的,沒產權。
靠譜了點。
可看時依舊有點擰巴。
劇中多次強調這家人經濟拮据,住在胡同里,可裝修內飾無一不昭示中產水平,為了貼合設定又說家裡沒廁所,得上公廁。
說兩姐妹只能擠一屋裡睡,可定睛一看,嚯,得有個60平。
一針紮下去,卻不敢見血。
其實是個普遍現象:
寧願被嘲是不食煙火的懸浮劇。
也不敢擔居心叵測抹黑的嫌疑。
前者只是被群嘲而已。
後者那才是誅心之論。
為何?
猜忌
有本小說,也是幻想,卻講城市被摺疊。
摺疊後形成三個空間,48小時為一個循環,一個空間開啟時,另外兩個空間便休眠關閉。
每個空間的人口與工種不同,擁有的時間也不同。
如果第一空間需要,則可肆意占用第三空間時間。
具體設定
圖源:知乎用戶@銀河弦歌
故事主線非常簡單:
一個生活在第三空間的垃圾工,為了籌措給養女的學費,冒著被懲治的風險穿越空間,幫第二空間的小伙子給第一空間的姑娘送情書。
這本書起初並不出名。
然而就在它獲得雨果獎最佳中短篇故事獎後,遭到大面積辱罵:
第一,作品很垃圾。
第二,得獎靠抹黑。
好笑的是,嫌作品垃圾到不配得雨果獎,潛意識是覺得雨果獎是頂尖獎有權威,得雨果獎靠抹黑,又暗指雨果獎也就那樣並不權威。
辱罵前,這邏輯就沒理通。
更可笑的是,看不到作者在替誰說話。
罵作者的人,卻正是作者想維護的人。
小說中,當科技足以替代人工,大部分人成為無用之人,於是被安置在第三空間成為垃圾工,主人公冒險的原因就是想讓女兒受教育。
作者關懷兩個問題:普通人的就業和公平教育。
電影《長江七號》
而這本書靈感源於作者住在城鄉結合部的經歷。
那時她住的樓下是嘈雜小巷子、飯館、菜市場:
「有一些人是可以藏起來的,藏在看不見的空間。然後再幾個小時後又進入另一個世界。我會覺得北京是幾個不同空間疊加在一起,就進行了更誇張的衍伸。」
電影《世界》
於是在她筆下,開頭寫第三空間:
步行街上擠滿了剛剛下班的人。擁擠的男人女人圍著小攤子挑土特產,大聲討價還價。食客圍著塑料桌子,埋頭在酸辣粉的熱氣騰騰中,餓虎撲食一般,白色蒸汽遮住了臉。油炸的香味瀰漫。貨攤上的酸棗和核桃堆成山,臘肉在頭頂搖擺。
這本書是有人情味兒的,是有活著氣息的。
整篇內容都不算犀利,甚至可以說是溫和:
第二空間的人可以通過學習晉升到第一空間,出生於第三空間也可以成為專業技術人員上升到第一空間。
空間之間的通道是打開的。
電影《飢餓站台》
都有點因溫和而顯得怯懦,卻還是被扣了頂帽子。
可以說這文科幻不夠硬,邏輯有漏洞,筆力一般......
任何的藝術作品都允許被批評。
但不應對創作者進行隨意批鬥。
因為這是要人挫骨揚灰、無罪也必須認罪的。
圍剿
從去年五月份開始,莫言便停更微博。
最後一條微博,底下成千條辱罵留言。
「屁股歪了」「老賊」「叛徒」,還有罵「漢奸」的......
莫言這次被罵,從那篇被挖墳的《北海道的人》說起。
有名大V逮住莫言寫的這段話,劍指他竟讚美日本人:
這裡的美人,並不僅指美麗的女人,也並不僅指人的美好外貌,能夠歐永遠地為界旅人之心的,還是當地人民表現出來的純樸、善良、敬業等諸多美德。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讀過原文。
莫言開頭就寫了,去是受邀去的,是和一批作家記者同去,大家都寫了見聞,這算是篇文化交流屬性的公文。
他在文中避開了宏大,只寫了北海道具體的人。
其中不乏寫到日本底層人的艱辛與孤寂:
艱苦的環境,沉重孤寂的工作,微薄的利潤,他們乾了幾十年。這一對相依為命的老夫婦,已經構成了硫磺山風景的一部分。
他還在文中多次提到「劉連仁」這一名字。
劉連仁是誰?
劉連仁作為莫言的高密老鄉,是日軍有計劃性侵略的受害者,1944年被擄到北海道做勞工,後來劉連仁逃出,在洞穴中躲了13年。
劉連仁回國後,一直向日本法院控告日本政府,要求道歉與賠償,是著名的反法西斯鬥士。
莫言對北海道人的好感,源於救助過劉連仁的百姓:
圖源:網絡
莫言挨罵,絕非頭一遭。
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起,他就一直被罵。
儘管拿諾獎之前,莫言就拿了國內的茅盾文學獎。
但諾獎就是罪證。
可真罵對了嗎?
建議先去讀讀。
莫言寫過日本人的惡,在《豐乳肥臀》:
日本兵從馬上探下身去,一刀把他的腦袋劈成了兩半。白色的腦漿子濺在了日本兵的褲子上。轉眼的時間,十幾個從灌木叢中逃出來的男人,便永遠地安息了。日本人縱著馬,餘興未消地踐踏著他們的屍體。
莫言也寫過德國兵的惡,在《檀香刑》:
德國人把妻子白花花的身體抬起來,前悠後盪著,然後一脫手——妻子宛若一條白色的大魚,落進了馬桑河裡。
在《檀香刑》里,莫言恨了德國兵,損了清廷,諷了劊子手,真褒的是刺殺袁世凱的錢雄飛、被逼成草莽英雄的孫丙......
歌劇《檀香刑》
誰說莫言沒讚頌過中國人?
《紅高粱家族》里的爺爺奶奶,《生死疲勞》里的藍臉,《豐乳肥臀》里的母親......那個不極具魅力呢?
電影《紅高粱》
或許都怪莫言自己說「文學作品永遠不是唱讚歌的工具」。
但也請讀完他的話:
如果一個作家不講真話,那麼這就勢必要講假話。講假話的作家,不但對社會無益,對老百姓無益,也會大大影響文學的品格。
什麼意思?
不把假話作真話。
我無意將他塑造成一個聖人。
只是不妨去讀讀他的《天堂蒜薹之歌》,瞧瞧他在為誰說話。
圖源:豆瓣書評
說白了指責莫言的理由就一條,把人寫窮了,把日子寫苦了。
他若寫打工白領住大平層,外賣小哥開保時捷,估計被調笑兩句懸浮就作罷了,不至於被罵到這份兒上。
看客總是對往好處的意淫更寬容。
可偉大的藝術作品總是在檢索困頓與局限,在書寫自我與歷史經驗。
同樣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鮑勃·迪倫寫下《Hurricane》控訴美國司法不公,彼得·漢德克用《無欲的悲歌》書寫母親的自殺揭露歐洲社會弊端......
儘管如此解讀,是在將作品碾薄壓扁簡單化。
可如大多數人所願,不聊完屁股怎能聊藝術?
支配
這幾年,呈現出一種趨勢:
對國外獎項的警惕與堤防,對反思話題的拒絕與痛恨。
如荒漠一般恐慌,怕一滴水都是入侵。
強防禦也昭示著退怯心態。
極易陷入自娛自樂的保守。
有時根本傷不到外人分毫,永遠是先在自家人間進行猜忌與戕害。
我總為《紅樓夢》里一段驚嘆。
賈府由盛轉衰的一個關鍵轉折點是「抄檢大觀園」,王夫人受了老婆子的讒言佞語要抄檢園子。
抄到賈探春處,探春已看透了:
「這樣的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古人曾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猜忌太多。
以至於《瞬息全宇宙》橫掃奧斯卡時,也心生恨意。
呵,政治正確是吧?
哼,又疊buff是吧?
覺得《瞬息全宇宙》是爛片太正常了,世界上不存在一部被所有人喜歡的電影,更不不存在絕對公正客觀的獎項。
這或許真是一種虧欠、拉攏與討巧。
但如今的「正確」是因曾經確實「錯了」。
在漫長的沉默或不允許發出聲音後,當話筒終於交到你手上,就應該握住它,說出自己的聲音。
當然不必天真,文化霸權確實存在。
「政治正確」是在淪為廉價的表達和可表演的元素。
但我們總因此忌憚對痛苦的剖析是一種賣苦求榮,卻忽視那文字與影像間國人蓬勃的生命張力。
這才是真被支配怕了。
圖源:《黃土地》
於是恰如戴錦華說的:
當你指出PC(政治正確)的偽善的時候,是否追求的是真善,還是指斥偽善,把善也指斥為偽善。
於是好像今天的世界,只有偽君子和真小人,那麼君子在哪裡?
我們總根據敵手的位置選定己方立場,而不是根據自己的訴求、自己的踏實、自己的擁有去選定立場。
這才是內化別人的歧視迫害自己。
這才是吸收別人的嘲弄排斥自己。
最後:
別怕,別怕。
去讀,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