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問之:《紅樓夢》第64回——疑似《石頭記》初評本的文字

2023-05-28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石問之:《紅樓夢》第64回——疑似《石頭記》初評本的文字

鑒於庚辰本和己卯本這兩個非常重要的脂本原本都缺少第64回和第67回的內容,且這兩迴文字都存在部分內容與前後回不合榫的現象,因此,《紅樓夢》第64回和第67回是否出自曹雪芹本人之手,一直是紅學研究中頗具爭議的話題,在學界可謂分歧極大。

人民文學出版社整理本《紅樓夢》

除了文本真偽問題本身就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課題外,其也是研究「二尤」故事繞不開的問題,比如研究「二尤」故事的時序問題,只有在辨明這兩迴文字真偽的基礎上,才能進行有實質意義的研究,否則就是無本之木。所以,儘管分歧一時難以消除,但學界同仁更應進行深入的探究,迎難而上。

在研究思路上,本人主張將第64回和第67回分開作獨立研究,而不作捆綁式研究,這樣可避免互相干擾。對於第67回的真偽問題,本人曾在《玉石分明:紅樓夢文本辨》一書中有個專題論述,本文不再涉及。

2019年,本人曾在「古代小說網」發表過《<紅樓夢>第64回的作者是曹雪芹嗎》一文,目前看來內容過於簡略,分析也不夠完整,且部分觀點失於片面,故而重寫了本篇文章。

本文的看法是:第64回當是曹雪芹的文筆,其來自曹雪芹創作《紅樓夢》過程中的某個早期的文本,這個早期文本疑似是《石頭記》初評本的文字,而非脂硯齋甲戌年以後《重評石頭記》的文字。下面就詳細論證這個觀點。

判斷是不是曹雪芹文筆有兩個主要維度可以作為參考:第一,行文風格(敘事風格、藝術手法與語言風格等)是否與整體保持一致,第二,故事情節與整體內容是否對榫。下面就從這兩個維度來分析第64回。

一、第64回的行文風格

《紅樓夢》的行文風格可以歸納出很多個特徵,但有兩個特徵我們讀者普遍感受得比較明顯:

第一個特徵是敘事語言極其簡潔、活潑、雋永且富有張力,脂批甚至讚美其「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第二個特徵是敘事思維通常是網式的而不是線性的,過程常多曲折,很少平鋪直敘,可謂曲徑通幽,每每在意料之外,恰恰又在情理之中,同時這些看似繞路的曲徑絕不是故弄玄虛、可有可無的,往往又是後文的伏筆,一筆多用,千里伏脈。

天津楊柳青年畫紅樓夢怡紅院

縱觀第64回的行文風格,會發現第64回總體上符合上述這些特徵。該迴文字不僅在敘事思維上是網式思維,而且語言也有顯著的曹氏風格。

比如明明寫寶玉從寧國府回去是為了看望林黛玉,卻一路寫了眾多看似跟主旨不相干但其實都很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如怡紅院丫頭們玩遊戲時,芳官與晴雯追打嬉戲,呈現了怡紅院日常生活畫面;襲人為寶玉作扇套,既寫出了襲人的用心用意之深,又將秦可卿之死重新帶回讀者的記憶。每一筆文字下去,都是非常有意義的,要麼是結構上的瞻前顧後,要麼是刻畫人物的某方面特徵,看似閒筆,其實都是密不透風的。

又如,賈寶玉明明已經快到瀟湘館了,卻又出人意料地繞去看鳳姐,這又是一筆多用:既補上王熙鳳生病之後賈寶玉應該去探望她這個缺漏,使得文章更具生活真實性,更具人情味;王熙鳳病重,賈璉卻把心思花在尤二姐上,而且還存有陰暗心理:等鳳姐一死,就把尤二姐扶正,對比和暗示效果很強烈;又通過王熙鳳的話交代了賈府最近的種種不正常狀態,不寫之寫,為後文作伏筆之用。

程甲本第六十四回

再如,寫賈母祭奠賈敬,卻寫到了賈母由此而生病,實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賈母因長期在外勞累,又遇到親人過世而傷心,生病是符合常理的。賈母祭奠賈敬是引子,重點恰是寫其生病。因為賈母這一小病,為後文故事的展開提供了邏輯合理性和生活真實性,極其關鍵:賈璉與賈蓉一塊從鐵檻寺回來後,賈蓉去探望賈母,從而為賈璉可以單獨接觸尤二姐創造了機會;而賈蓉探望完賈母后,又回來告訴賈璉說他父親(賈赦)要找他,自然暫時打住了賈璉跟尤二姐的劇情。故事結構安排得嚴絲合縫,自然融洽。

以上只是略舉幾個行文風格例子,類似的筆法該回還有很多。更何況,從文本內容上看,還有為林黛玉量身設計的「五美吟」這樣高難度的內容;該回還為賈璉接近尤二姐而專門創設了俞祿這樣新出場的人物,這些往往是續書人一般害怕駕馭不住而不太敢嘗試的。

從語言風格看,該回中使用的語言也是曹氏風格,這類語言是難以模仿的,比如,「說著,芳官早託了一杯涼水內新湃的茶來」,就這麼簡單一句,就是一般人難以想得到的,它體現了曹雪芹對精緻生活的描寫精緻到骨子裡了。

又如,雪雁對寶玉說的一句話,「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擺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叫將那龍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這樣細膩的語言需要作者與故事融為一體、難分彼此後,方能寫得出來。

又如,襲人說的一段文字,也是典型的曹氏風格,「我見你戴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喪事方戴得著,一年遇著戴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戴的,所以我趕著另作一個。」

改琦繪襲人

一個「那年」,一個「那府」,尤其是「那年」,看似極其簡單,實際上同樣需要作者把自己內化在故事情節中,才能使用出這樣渾然天成的措辭方式。如果是增補之人,由於易置身故事之外,往往使用不了這樣自然的語言。

而且此段文字透露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就是秦可卿去世的時候天氣比較炎熱,屬於「夏天」,這與我們現在看到的秦可卿大概病逝於春分節氣之前的季節和氣溫很不合拍,想來應該屬於「淫喪天香樓」敘事下秦可卿的死亡時間,與秦可卿判詞、判曲、焦大醉罵等一樣,都屬於「淫喪天香樓」敘事下的文字殘留。此回如果是他人增補,則很難補出這樣巧合的錯誤。

再比如,第64回開頭部分,有一處文字,沒頭沒尾,增補者恐難以想得出。「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近親只有邢大舅(程高本改作「邢舅太爺」)相伴未去。」其中,「近親只有邢大舅相伴未去」這句話橫空出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顯得非常突兀。

列藏本第六十四回

第75回正式出場的邢德全,估計正是第64回這裡說的邢大舅。曹雪芹五次增刪定稿時,應該是把前面涉及的邢大舅的有關內容刪除了,出場時間也改到第75回。因此,當看到此處突然冒出個不清不楚的邢大舅來,自然會給人一種沒頭沒腦的感覺。確實也不太符合敘事常理。究其實質,該句話應是更早期稿本中的文字原貌,恰如前文說的秦可卿部分文字一樣。這類獨特的不合拍的文字,是增補者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得到的。

此外,從第64回的款式看,也不像他人增補的文字:從俄藏本看,該回有標題詩,有回前批,有回末總結性的對句,這與目前看到的很多脂評本前十七回的款式大體類似;而且,在蒙府本、戚序本、甲辰本中,針對書中的「五美吟」,還有一條夾批,夾批還透漏了後回中有「十獨吟」的內容。蔡義江先生認為:「僅此一批,便可見本回絕非後人的補作。」(《蔡義江新評<紅樓夢>》,龍門書局出版社2010年第一版,第739頁。)

總之,第64回的行文風格,以本人目前的欣賞能力來看,它與《紅樓夢》前八十回整體風格是一致的。

有部分學者拿其中少部分語言說事,如周汝昌先生認為標題詩以及開篇文字不好,(《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灕江出版社2009年第一版,第978頁。)劉夢溪先生認為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對話內容寫的不夠好,(《紅樓夢第六十四、六十七回是偽作嗎》,見劉夢溪先生2008年10月20日博客。)進而主張本回是偽作或者至少部分是偽作。對此,本人有不同的解讀方式。

本人認為第64回的文筆總體上不差,與其他回目相比,沒有明顯的優劣,即便有個別地方稍微囉嗦一點,如寶玉跟鳳姐的對話,也無傷大雅。畢竟,實在無法保證每一處情節都能言簡意賅,況且作者在寫作過程中也有一個文筆水平逐漸提升的過程。

《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

就算文筆有細微差異,本人傾向於認為這也是作者早期文筆和成熟期文筆的差異。後文對此會有進一步解釋。如果拿酒來做個比喻的話,第64回屬於當年茅台酒,第67回和後40回屬於二鍋頭,而其他大部分回目(不包括第十回)則屬於陳年茅台酒。

要特別說明的是,周汝昌先生曾經主張第64回是偽作,但晚年卻對這一認識進行了部分修正,認為第64回可能出自多人之手,其中後半回的內容大有曹雪芹之風。(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第993頁。)這說明周老至少認為該回部分文字水平是非常高的。

二、第64回與前後迴文字的內在衝突與原因探析

那麼從故事情節看,本回與前後文是否對榫呢?情節不對榫通常可分成兩種情況:一是情節存在遺漏,導致故事不完整,故事之間存在斷裂;二是情節之間矛盾,導致故事不合邏輯。就本人的理解程度,第64回不存在明顯的故事情節遺漏問題,大體能夠平順地完成與第63回和第65回的對接。這與第67回的情況迥然不同。

戚序本第六十七回

但該回也確實存在幾處與前後文矛盾的情況。那麼這些矛盾能否動搖本回作者是曹雪芹這一結論呢?這一問題暫且留到後面再回答。

下面先分別就每一處矛盾文字,單獨分析其背後的可能原因,然後再確定最可能的真正原因。

(一)不該出現的賈政

脂評本中該回多次出現「賈政」一詞,戚序本雖然作了修改,但仍然遺留了一處含有「賈政」的文字,直到程高本才徹底把「賈政」替換成「賈璉」。而在第37回時(俄藏本除外),賈政就已經外出了,直到第71回才回來。這樣就形成了非常明顯的自相矛盾。那麼,此處問題是如何產生的呢?

《紅樓夢》文本中的矛盾,通常都是因為三種原因引起:第一個是作者的原因,比如不同時期的底稿之間沒整合好;第二個是抄寫者的原因,常見的有文字訛誤、串行、文字脫落等;第三個是他人有意的增補或者改寫,如第22回結尾部分的文字以及後四十回的文字等。相應地,第64回中多次出現「賈政」的原因,理論上也有這三種可能性:

第一種可能是此處文字出自曹雪芹早期的本子,在這個本子中,賈政此時還沒有外出,或者壓根就沒有外出這回事。《紅樓夢》中這類由於採用不同階段的稿子導致的文本之間的自相矛盾非常多見,如薛姨媽的兩次不同時間的生日,賈母年齡忽大忽小的問題,「茗煙」與「焙茗」輪替出現的問題,林黛玉進賈府年齡問題,鳳姐與薛蟠年齡大小問題等等。

第二種可能性是抄寫者的文字訛誤,比如,「賈政」可能是同輩中某人的名字的訛誤。相對於前一種可能性,文字訛誤這種可能性要小一些,因為脂本該回出現「賈政」一詞不止一次,有的脂本多達五次之多,如甲辰本。能同時出現五次訛誤,這機率應該不是很大。

《玉石分明:紅樓夢文本辨》

第三種可能性,該處文字屬於他人增補。這種可能性雖不能完全排除,但機率就更小了。如果增補者連賈政外出這件事都不知道,那他對書中的內容該有多生疏!如此生疏又怎敢動增補的念頭!

有沒有一種可能性?增補者碰巧看的是俄藏本的文字,因為俄藏本第37回中沒有賈政外出這段文字,所以增補者不知道賈政外出了。這種可能性其實也很小,雖然俄藏本第37回缺少賈政外出那段文字,但只要稍微留意,還是非常容易發覺賈政不在家中的。

如第47回賴家請客,單獨提到賈赦「沒來」,卻沒有隻言片語提及賈政;第53回「祭宗祠」「開夜宴」都只提到賈敬、賈赦,沒有提到賈政;第69回,賈璉明確說賈政、賈珍都不在家;第70回,明確說賈政外任三四年了,將要回來;第71回到76回,更是反反覆復提及賈政剛外任回來。這些地方,俄藏本文字並無二致。

上述三種可能性中,第一種可能性最大,其他兩種可能性雖不能絕對排除,但機率都偏低。

夢稿本第六十七回

(二)時序矛盾

該回中林黛玉奠祭的時節與前後回內容皆矛盾。「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於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此處明確指出時間是7月份,書中雖沒有明確說出但估計就是中元節前後。

但從前後迴文本看,該時間與前後迴文字皆存在明顯牴牾。從前後迴文字看,第64回發生的時間應該在五月份,這一點學界是有共識的,為了節省文字,本文就不再羅列前後回的日期證據進行論證了。造成此處文字矛盾的原因是什麼呢?

從上下文內容看,「瓜果之節」也好,「秋祭」也好,這都是民俗傳統,這說明七月份這個措辭本身沒有訛誤。七月最重要的節日是中元節,中元節是中國傳統的祭祀節日,不管是民俗文化、道教文化還是佛教文化,中元節都是一個重要節日。所以文字訛誤的可能性可以排除。

而且第64回的祭祀與「五美吟」是渾然一體的,林黛玉當天祭祀的對象正是這些歷史上的「可欣可羨可嘆可贊」的美人。可以說,沒有中元節就沒有祭祀,沒有祭祀就沒有「五美吟」。「五美吟」是該迴文字的重頭戲,是上半回的核心內容,而七月的中元節祭祀又是「五美吟」合理性的基礎。

所以說,「七月」這個時間點構成本回的關鍵時間點,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必然屬於作者謀篇布局時的優先確定事項,不能改動,不可替代。正是因為「七月」這個時間點如此關鍵,決定了該處文字是他人增補的可能性極低。

因為任何一個增補者在增補之前必然會仔細研究前後回的內容,確立好時間坐標,以便知道該增補些什麼內容。而只要增補者去了解前後回的內容,就會很容易發現第64回的故事發生的時間絕不應該在7月份。

曹雪芹郵票

如果前面的分析能夠成立的話,則因為作者自身的原因而造成該處文字矛盾的可能性就最大了,這又可區分為兩種情形:

第一種情形,即該處文字出自曹雪芹早期的本子。在這個早期的本子中,這一回故事發生的時間原本就是在7月份。後來定稿的時候,整體故事的時間發生了大的調整,相應地,第64回的故事時間也得從七月份調整到五月份,這樣的話,七月中元節——祭祀——五美吟,這個敘事的邏輯就徹底行不通了,必須得重新寫,相當於第64回一半的內容需要重新創作。

目前庚辰本、己卯本之所以都缺這一回,也許根本原因就出在這個地方,曹雪芹可能因為某種主客觀原因,一直沒完成該回的改寫工作,正如第75回中一直缺「中秋詩」一樣。至於其他幾處矛盾,都是非常容易進行技術處理的。

庚辰本《紅樓夢》

第二種需要提及的情形,就是作者從其他地方挪移來了黛玉祭祀和「五美吟」的內容,而忽略了對其時間的調整。這種情形雖不能絕對排除,但機率也極低。這同樣是因為「七月」這一時間之於「五美吟」的基礎性和兩者之間的不可分割性,很難設想作者在挪移「五美吟」情節的時候能夠忽略「七月」這個明顯不合拍的時間因素。

(三)兩個「鮑二」的矛盾

就全書來看,因為該迴文字而產生了書中是兩個「鮑二」還是一個「鮑二」的難題。在脂本上,鮑二是賈珍贈送的,原本當是寧國府的人。來看人文社本的此處文字:

賈珍又給了一房家人,名叫鮑二,夫妻兩口,以備二姐(指尤二姐)過來時服侍。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不來呢?(人文社本《紅樓夢》2008年第三版,第901頁。)

人文社本此處文字是嫁接了脂本和程高本文字的結果。其中「賈珍又給了一房家人,名叫鮑二,夫妻兩口,以備二姐過來時服侍」這幾句是脂本文字;「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不來呢」這兩句是程高本文字。

此處明確說鮑二是賈珍贈給賈璉的,而且有媳婦,這樣看來,鮑二兩口子應該是寧國府的人。第44回中,也有一個鮑二,他媳婦因為與賈璉有染被鳳姐發現後而自殺。這兩回中的鮑二是同一個人還是不同的人?乍一看,當是兩個不同的人。

同一本書,出現兩個重名的人而作者卻不作任何介紹,本身就是不合常理的事情。正是看到此處存在問題,程高本《紅樓夢》才對此處文字進行了大手筆的修改,將兩個「鮑二」改為同一個「鮑二」。

《新批校注紅樓夢》

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動,外頭買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風聲。忽然想起家人鮑二來,當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鳳姐兒打鬧了一陣,含羞弔死了。賈璉給了一百銀子,叫他另娶一個。那鮑二向來卻就合廚子多渾蟲的媳婦多姑娘有一手兒,後來多渾蟲酒癆死了,這多姑娘兒見鮑二手裡從容了,便嫁了鮑二。況且這多姑娘兒原也和賈璉好的,此時都搬出外頭住著。賈璉一時想起來,便叫了他兩口兒到新房子裡來,預備二姐兒過來時伏侍。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不來呢。(張俊、沈治鈞:《新批校注<紅樓夢>》,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一版,第1179頁。)

脂評本上的鮑二是兩個不同的人,程高本上卻是同一個人。前引人文社本《紅樓夢》此處文字則把脂評本文字和程高本文字簡單粗暴嫁接在一起:「賈珍又給了一房家人,名叫鮑二,夫妻兩口,以備二姐過來時服侍」這一句是戚序本、甲辰本、列藏本等脂評本內容;「那鮑二兩口子聽見這個巧宗兒,如何不來呢」是程高本內容。這樣就造成兩句話銜接不起來的硬傷,屬於校勘失誤。以後再版的時候,希望能改正過來。

程甲本《紅樓夢》第一回

那麼,到底該是兩個「鮑二」還是只有一個「鮑二」呢?從常理、藝術效果和思想性看,當是一個鮑二為好。

從常理看,同一本書,作者一般不會用重名的人來讓讀者犯迷糊。如果有不得不重名的理由,則有必要作清楚的交待。這應該屬於寫作常識。

從藝術效果看,如果是同一個鮑二,則顯示了千里伏脈的寫作手法,在第44回,鮑二媳婦因為與賈璉私通被發現而上吊自盡,賈璉為了安撫鮑二,「梯己給了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體面,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

如果此鮑二是彼鮑二,則剛好可把此迴文字與第44迴文字銜接起來,賈璉的「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這句話也剛好成了後文伏筆。此處鮑二已經又結婚了,而且這個老婆或許就是賈璉介紹給鮑二的。這樣就形成一個完整的敘事鏈條。

從思想性看,鮑二本來的老婆與賈璉私通,又是因此而死的,鮑二卻反而成為賈璉的心腹,繼續協助賈璉照顧另一個私娶對象尤二姐,這個諷刺自然深刻,讓人只能一聲嘆息。相反,如果此鮑二非彼鮑二,則兩個鮑二都變成純跑龍套的,故事彼此之間沒有關聯,失去了藝術效果和思想深度。

綜上所述,此回中的鮑二原本應該正是第44回中的鮑二,但在脂評本上,卻變成是賈珍贈送給賈璉的。這就形成一個矛盾。

對於造成這一矛盾的原因,文字訛誤的可能性是首先可以排除的,因為這是一個深層次的矛盾,絕非簡單的文字訛誤可以解釋的。那就剩下兩種可能性了:

電視劇《紅樓夢》中王貴娥飾演尤氏

第一種可能性,與前面兩處問題一樣,此處文字大機率也是出自早期的本子。在早期的本子中,鮑二就是寧國府的人,鮑二夫妻就是賈珍贈送給賈璉的,贈送的目的或許並不單純,如為了自己將來去跟尤氏姐妹鬼混提供便利。

在早本中,賈珍、賈蓉等人的形象可能更加不堪。而後來曹雪芹定稿的時候,對其他回目的內容作了調整,鮑二被改成了榮國府的人,鮑二的妻子因與賈璉有染被鳳姐發現後自殺。對於第64回,不知道曹雪芹到底有沒有重新改寫完畢。

如果改寫完畢了,想來或許有這樣的補筆:賈璉兌現了當初的承諾,又給鮑二找了個「好媳婦」,進而安排鮑二夫妻來服侍尤二姐,從而順利過渡到第65回的內容。

更有可能因為時序的調整,「五美吟」故事的基礎被改變了,進而需要進行實質性改寫,他沒有顧上修改第64回,而是先把這一回擱置起來了,本來可能是想著以後修改好了再補上,不成想這一擱置竟成永久的遺憾。

戴敦邦繪《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將「鮑二」從寧國府的人轉換為榮國府的人,是創作藝術的一次升華。如果鮑二夫妻是賈珍贈送給賈璉的,不外乎是體現賈珍的用心不純和好色,以便以後繼續去跟尤氏姐妹鬼混。這可能符合作者早期創作《風月寶鑑》階段的思想。

但將鮑二轉換為榮國府的人,藝術性和思想性得以全面提升:從藝術性上看,把第44回內容與後面第64回和第65回的內容關聯了起來,不再是一處處孤立的文字,正如把第21回中多姑娘的故事與第77回晴雯的故事關聯起來一樣。

從思想上看,無負疚感和羞恥心的紈絝子弟賈璉和見錢眼開、精神麻木的底層人物鮑二,都被活脫脫地刻畫了出來。

另一種可能性是,第64回此處文字為他人增補文字。增補者沒有弄清前後文關係,誤把鮑二夫妻寫成賈珍贈送的了。理論上講,這種可能性也不能排除。但可能性相對較小。因為但凡認真讀過第44回,都不會錯到這個份上。

(四)關於「退婚金」的數額

人文社本《紅樓夢》此回的校勘還有一處失誤,是關於尤老娘到底給了張家多少退婚銀子的內容。人文社本為:「尤老娘與了二十兩銀子,兩家退親不提。」而戚序本、甲辰本,列藏本都是十兩銀子,程高本則是二十兩銀子。

人文本此迴文字以程高本為底本,但人文本第68回和69回,又採用的是庚辰本為底本,其中兩次都提到退婚錢是「十兩銀子」。第68回有關內容是「父親得了尤婆十兩銀子退了親的,這女婿尚不知道」。第69回有關內容是「尤二姐聽了,又回賈母說:『我母親實於某年月日給了他十兩銀子退準的。』」

連環畫《尤二姐》封面

所以,此處矛盾發生的成因很清楚,是人文本《紅樓夢》自己校訂失誤,採用不同底本而忽略了其中的文本差異。以後再版的時候應該更正過來。

在分別分析了第64回的幾處明顯的矛盾文字及其各自可能的原因後,如果再從整體性角度分析,我們就能看得更清晰:造成第64迴文本矛盾問題的最可能原因是作者自身原因。由於黛玉七月祭祀的時間與鮑二問題,都不可能是文字訛誤造成的,故而,文字訛誤的可能性是絕對可以排除的。

至於他人增補的可能性,也基本可以排除,試想一下,如果一個人既不知道賈政外出的內容,也不知道第44回鮑二老婆的內容,還不知道第64回前後回之間故事的時序安排,卻憑空補寫出與曹雪芹藝術水平相當、語言風格相似的第64回的內容來,這可能嗎?我想讀者心目中自會有桿秤。

現在再來回答前文提出的問題,第64回的矛盾文字能否動搖曹雪芹的作者地位?本文的回答是:不僅不會動搖,反而會進一步強化本回作者是曹雪芹這一結論。

如果前面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的話,則第64回當來自於曹雪芹的早期文本。那麼,有沒有線索能進一步明確其最可能來自於早期的那個本子呢?

甲辰本第六十四回

三、第64回的來源:疑似《石頭記》初評本

根據第一回楔子的內容可知,曹雪芹對《石頭記》「增刪五次」,並題名為《金陵十二釵》。甲戌本第一回楔子中有一句話:「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從這句話又可知:

在甲戌年之前,該書就以《石頭記》名字面世過,不僅面世過,而且還是以評論本的形式面世的。對於這個甲戌年之前的評論本《石頭記》,本文稱之為《石頭記》初評本。

傳承到今天的各脂本,應該都是脂硯齋甲戌年重評《石頭記》之後的本子。在此之前,應該還有「五次增刪」形成的不同階段的稿本和《石頭記》初評本,或許還有《風月寶鑑》。那麼,本人前面分析說第64回當來自於曹雪芹早期的文本,那最可能是早期的哪個本子呢?本文認為:第64回正是疑似來自於這個初評本。下面分析具體理由:

第一, 第64回應該不是直接來自《風月寶鑑》的文字。

從第64回的文字看,已經與定稿的《紅樓夢》內容差距不大,而且與前後回整體的銜接程度也非常好。比如已經有怡紅院和瀟湘館,這就說明是有大觀園的;且怡紅院中的多數丫鬟包括芳官等人都有了,只是在迎接賈璉回來的時候,迎接人員中沒有具體提到薛寶琴、史湘雲、邢岫煙等;又如賈母等人剛剛結束老太妃的守喪期而回家來,等等。

《風月寶鑑》即便是曹雪芹創作的,作為早期的作品,想來應該不至於跟《紅樓夢》在建築布局、人物組成、事件等方面有如此高的相似度吧。

第二、第64回在款式上非常完備,有標題詩、回前評和回末的結束對句。

蒙府本第六十四回

現在我們看到的脂評本,從第17回以後(不含第17回),基本就沒有這種款式了,而第17回之前,脂評本總體來說也是這種款式,儘管其中有部分版本不太齊全。這就產生一個有意思的問題:為何第17回以後其它章回都不是這種款式,而第64回突然又回到這種款式呢?

本人的理解是這樣:在初評本上,每一回的款式可能是統一好了的。後來曹雪芹「五次增刪」的時候,尚沒來得及給定稿的文字統一好款式,我們看書的時候,也很容易感受得到這一點,比如很多回目分開的非常倉猝,上下回的銜接都沒處理利索,如第40回與第41回之間、第70回與71回之間等等。而第64回款式之所以突然又是完備的,恰恰可能是因為有人把它從初評本中直接照搬過來的。

第三、第64回的標題詩的思想內涵與《紅樓夢》有一定的差距,或反應了作者在不同創作階段所要表達的不同思想主旨。

第64回的標題詩是:「深閨有奇女,絕世空珠翠。情痴苦淚多,未惜顏憔悴。哀哉千秋魂,薄命無二致。嗟彼桑間人,好醜非其類。」這首詩明顯是把林黛玉與二尤相比較,肯定林黛玉的品行,林黛玉是「好」的形象;否定二尤,二尤是「桑間人」,是「淫蕩」的代表,是「丑」的形象。

《名家圖說林黛玉》

這首詩的格調應該大體還沒完全脫離《風月寶鑑》的思想水平,與我們現在看到的《紅樓夢》的思想格局差距甚大。《紅樓夢》對女子是理解的,欣賞的、謳歌的,讚美的;對她們的不幸遭際是悲憫的,同情的,惋惜的,遺憾的。當然,涉及思想主旨的解讀,難免帶有一定的個人主觀性,本人講得也未必到位。

第四、第64回的回首批語和正文夾批,疑似正是初評本上原本的批語,這一點很好理解。

我們現在看到的都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再傳本,既然是重評《石頭記》,那就一定有初評本《石頭記》。如果第64回果真來自這個初評本,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作為早期本子的第64回竟然會有回前批和夾批,而且那條夾批還劇透了後回中有「十獨吟」的內容。

基於以上四點理由,本文大膽推測第64回可能是來自於初評本《石頭記》的文字。與其它回目文本比較,之所以有部分學者覺得該迴文字個別地方似乎稍欠火候,從第64回出自初評本《石頭記》這個角度是可以解釋的。這個看法最終能否立得住,還有待接受進一步的檢驗。

四、紅學研究中引入「初評本《石頭記》」的意義

假如前面的分析有幾分道理的話,那麼對紅學研究會有哪些意義呢?除了有助於進一步拓展探索第64回真相的思路之外,在如下這幾個方面可能也會帶來新的認識:

第一, 有助於在紅學研究中更加關注「初評本《石頭記》」這個視角。

高淮生書富察明義《題紅樓夢》絕句

舉個例子,比如紅學界爭議極大的一個話題,明義到底是根據哪個版本的《紅樓夢》題寫的二十首題紅詩?在這二十首題紅詩中,有的涉及八十回以後的內容,如最後兩首;有的是關於前八十回的內容,但又與現在各版本的差異巨大,比如那首「撲蝶」詩:「追隨小蝶過牆來,忽見叢花無數開。盡力一頭還兩把,扇紈遺卻在蒼苔。」

其中「追隨小蝶過牆」和「遺卻」扇子的情節,在《紅樓夢》寶釵撲蝶一節中完全沒有。除了都有撲蝶這一共同點之外,其它幾乎無相似之處。《紅樓夢》中的寶釵撲蝶寫的青春活潑但不失優雅含蓄。所以,有很多紅學家都認為明義所讀的版本與我們今天能見到的版本皆不同。

如果引入初評本《石頭記》這個視角,或許可以為明義題紅詩所依據的版本問題提供一個新的思路。

第二, 有助於理解《紅樓夢》中人物形象的矛盾性。

電視劇《紅樓夢》中李志新飾演賈珍

在初評本上,賈珍、二尤等人的人物形象與後來的《紅樓夢》應該有一定的差異,賈珍要比後來《紅樓夢》中的形象更加糟糕一些,二尤應該也是偏負面的形象。不排除,這些人物故事確實是從《風月寶鑑》中挪移過來的。儘管《紅樓夢》可能對二尤故事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美化處理,但由於底色不行,所以人物形象總是覺得多少有點撕裂感。

第三, 對於第64回中的時間信息,我們要特別慎重。

比如開頭部分的「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這個時間信息,我們一般想當然地順著第63回寶玉過生日的時間來理解,很容易將其解讀為五月初四。並進而把第65回賈璉與尤二姐結婚的日子解讀為六月初三。這相當於我們把第64回中黛玉祭祀的時間與其他時間割裂開來理解。

這種的理解方式可能是有問題的,它容易妨礙我們深入地探尋二尤故事的文本演化過程。例如,第65回中,就有一處不好理解的文字:尤三姐和尤二姐喝酒的時候都是身穿小襖,可後來當興兒給尤二姐、尤三姐講林黛玉的時候,又說「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林黛玉因為身體弱,所以「這樣的天,還穿夾的」;而尤二姐和尤三姐身體好的很,為啥也穿小襖呢?

可見這是自相矛盾的文字,裡面可能涉及部分文本的改動,但又改的不徹底。類似這樣的文本矛盾問題,在二尤故事中還有一些。如果我們把第64回中的時間信息當作統一的而不是彼此割裂的時間信息來理解,就給我們探索二尤故事的時序問題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考維度。

第四, 有助於我們深入探索成書過程。

京劇《紅樓二尤》劇照

比如,如果第64回的內容確實發生在7月份,則說明現在的寶玉生日與賈敬之死在早期稿本上原本可能是有一段時間間距的,這就為合理解釋第60至63回中部分文本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又如,菏澤學院的李娟老師曾發現第64回中一處文本敘事問題,就是瀟湘館中沒有薛姨媽。這或許可以說明現在第58回中薛姨媽搬到瀟湘館居住的文字,或許也是後補的內容。作為對比,我們一起看看第59回中,鶯兒去瀟湘館的文字:

鶯兒道:「這一個咱們送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采些,編幾個大家玩。」說著,來至瀟湘館中。黛玉也正晨妝,見了籃子,便笑說:「這個新鮮花籃是誰編的?」鶯兒笑說:「我編了送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贊你的手巧,這玩意兒卻也別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鵑掛在那裡。鶯兒又問候了薛姨媽,方和黛玉要硝。

其中,「鶯兒又問候了薛姨媽,方和黛玉要硝」,這才是曹雪芹嚴謹的敘事思維下的文字。如果第64回中,果真薛姨媽住在瀟湘館中,而寶玉、寶釵等都熟視無睹,則成何體統?就算薛姨媽外出了,從敘事嚴謹角度看,也得交代一筆。

清人王墀繪薛姨媽

類似的值得重視的地方,該回中還有一些。如芳官此回中並沒改名。又如,根據第64回的文字,顯然黛玉又是久病初愈的情形,一起看看:

一日,供畢早飯,因此時天氣尚長,賈珍等連日勞倦,不免在靈旁假寐。寶玉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

如果只看這處文字,會以為寶玉只是普通的想黛玉了。其實不然,實則是因為黛玉又生病的原因。我們看看書中另外兩處文字,就更容易理解這點了。

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今日飯後,三姑娘來會著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甚麼來,自己傷感了一回,提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啊詞啊。」

再如:

紫鵑連忙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方慢慢的起來,含笑讓坐。寶玉道:「妹妹這兩日可大好些了?氣色倒覺比先靜些,只是為何又傷心了?」

把這幾處文字放在一起看,就知道黛玉其實已經生病有一陣子了,如今才剛剛略有起色罷了。而在第62、63迴文字中,書中清楚地說黛玉已經是從春季季節性生病中康復了。從敘事角度看,這之間明顯就出現了無法銜接的問題。

《紅樓夢版本研究輯刊》第二輯

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也是因為第64回本是早期稿本的原故,在這一早期稿本中,在此之前的章回中,必有黛玉生病的交代性文字。後來有人單拿出這一回來,將其孤零零的嫁接在第64回的位置上,從而產生了不和諧的問題。這本質上也是成書問題。

總之,第64回對於研究成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迴文字,它是一個很好的觀察窗口,也可以說是一個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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