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些日子,我的大學同窗好友參加小學語文教師教學比賽,其中一個環節是抽題講課,她抽中了《楊氏之子》,而這課選自《世說新語·言語》:
唐寫本《世說新語》
梁國楊氏子,九歲,甚聰惠。孔君平詣其父,父不在,乃呼兒出,為設果。果有楊梅,孔指以示兒曰:「此是君家果。」兒應聲答曰:「未聞孔雀是夫子家禽。」
由於比賽給予教師一定時間備課,並允許查閱資料等,好友便微信諮詢我這課是否有拓展空間;就我個人閱讀而言,確實有,而且可供拓展的空間非常大,但倉促之中並非三言兩語可以說盡,我便擇要回復,希望能幫上她的忙。
事後,儘管愚見沒派上什麼用場,但竊以為這課體現的「人名雙關」現象值得展開說說,便重新梳理微信回復文字,撰成此文,不僅為了可以較為完整地回復好友,而且欲作拋轉之用,以祈就教於大方。
同時,因為這課一直被選入小學課本當中,或許愚見也能對語文教學略有裨益雲耳。
《世說新語校箋》
二
由於《楊氏之子》選自《世說新語》,因此微信回復友人之時,我特地翻檢了《世說新語箋疏》(余嘉錫撰,中華書局1983年版)《世說新語校箋》(徐震堮著,中華書局1984年版)及《世說新語彙校匯注匯評》(周興陸輯著,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等《世說新語》重要注本,先看看大方之家的意見如何。
經檢,對於這則故事,注本大多集中在校勘字句、概述孔君平生平以及引《金樓子·捷對》中具有同樣情節的故事以資比勘上——儘管這些校勘和箋疏對本書的整理以及學者的研究來說相當重要,但對故事本身妙趣的發揮卻稍顯不足——而發揮故事的妙趣正是我認為可拓展的空間,那麼故事的妙趣是什麼呢?
《世說新語彙校匯注匯評》
不妨先回顧故事中孔楊之間的對話:孔君平以楊梅的楊和楊氏的楊為雙關語,對楊氏子開了個小玩笑,「(你姓楊,楊梅也有楊)楊梅是你(楊)家的水果」;而楊氏子同樣以孔雀的孔和孔氏的孔為雙關語回答,「(您姓孔,孔雀也有孔)沒聽過孔雀是您(孔)家的鳥兒」。
可見故事的妙趣在於兩人互以對方的姓氏為雙關語來開玩笑。這樣,我們不得不提出問題,這種以姓氏為雙關的表達是否僅出現在此處?還是有其來龍去脈、源流變化?
三
其實,無論是作為一種修辭技巧還是一種文化現象,「雙關」在古書中相當常見,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秦風·黃鳥》總結道: 「詩刺三良從死,而以止棘、止桑、止楚為喻者,棘之言急也,桑之言喪也,楚之言痛楚也。 古人用物,多取名於音近,如松之言容,柏之言迫,栗之言戰慄,桐之言痛,竹之言蹙,蓍之言耆,皆此類也。 」
《毛詩傳箋通釋》
而像《楊氏之子》這種以姓名為雙關,也並非孤立出現在《世說新語》當中,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離騷二》(三聯出版社,2007年版)中有所總結,並稱之為「人名雙關」(著重號為本人所加),茲引述如下:
「余以蘭為可恃兮,……椒專佞以慢慆兮」;《注》:「蘭、懷王少弟司馬子蘭也。……椒、楚大夫子椒也」;《補註》:「子蘭有蘭之名,無蘭之實。……子蘭既已無蘭之實而列乎眾芳矣,子椒又欲以似椒之質充夫佩幃也。」
按下文「覽椒蘭其若茲兮」,王注亦云然。韓愈《陪杜侍御游湘西寺》:「靜思屈原沉,遠憶賈誼貶;椒、蘭爭妒忌,絳、灌共讒陷」;以椒與蘭為二人名,本王說也。以人名雙關諧隱,如《論語·雍也》之「犁牛」、《莊子·則陽》之「靈公」,固古人詞令所早有,別見《老子》卷論七二章。
大意是: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和南宋洪興祖《楚辭補註》均認為《離騷》中「余以蘭為可恃兮……椒專佞以慢慆兮……覽椒蘭其若茲兮」中的「椒、蘭」雙關子椒、子蘭;韓愈詩歌「椒、蘭爭妒忌,絳、灌共讒陷」本王逸的註解,將「椒、蘭」理解為人名,並和絳侯周勃和潁陰侯灌嬰對仗。用人名雙關諧隱,還有如《論語·雍也》中「犁牛」、《莊子·則陽》中「靈公」等例,這種現象在古人言辭中是早有體現的。
《楚辭章句》
「椒、蘭」雙關「子椒、子蘭」錢先生解釋頗詳,為了進一步理解「人名雙關」,在此不妨簡要分析一下「犁牛」「靈公」之例。
首先看「犁牛」。王充《論衡·自紀》稱:「鯀惡禹聖,叟頑舜神,伯牛寢疾,仲弓潔全,顏路庸固,回傑超倫。」鯀和禹、瞽叟和舜、顏路和顏回都是父子關係,據此似可認為仲弓是伯牛之子;若是,那麼《論語·雍也》中孔子對仲弓說「犁牛之子騂且角」,雜色牛也能生下純赤色且角周正的牛犢,既是在鼓勵仲弓「英雄不問出身」,又是在雙關其父伯牛之名。
再看「靈公」。《莊子·則陽》載,孔子向大史大弢、伯常騫和狶韋三位史官詢問為什麼衛靈公以「靈」為諡號。大弢回答說「是因是也。」郭象註:「靈即無道之諡也。」緊接著伯常騫又說:「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史鰌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為靈公也。」郭象註:「欲以肅賢補其私慢,靈有二義,可謂善,故仲尼問焉。」
《覆宋本莊子註疏》
衛靈公有私生活不檢點的一面,又有禮敬賢人的一面,「靈」這個諡號雙關了不善和善兩個意思,所以孔子才會向三位史官請教衛靈公諡號問題。
我們循著錢先生指示,再檢「《老子》卷論七二章」,在這章中錢先生舉了大量雙關例子,筆者簡要引述其中和人名雙關有關的例子如下:
陳琳《為曹洪與魏文帝書》:「怪乃輕其家邱,……猶恐未信邱言」(《文選》李善註:「孟康《漢書》注曰:『邱、空也』;此雖假孔子名而實以空為戲也」……
《梁書·朱異傳》武帝曰:「朱異實異」,又《太平廣記》卷二四六引《談藪》梁武曰:「吳均不均,何遜不遜,宜付廷尉。」
盧仝《與馬異結交詩》:「是謂大同而小異」……
《晉書·王濟傳》:「武帝嘗會公卿藩牧於式干殿,顧[王]濟、[楊]濟、[王]恂、[孔]恂而謂諸公曰:『朕左右可謂洵洵濟濟矣!」《金樓子·立言》:「更覺[魏]長高之為高,虞存之為愚也。」……
朱竹垞《風懷二百韻》:「皂散千條莢,紅飄一丈薔;重關於盼盼,虛牖李噹噹」;楊謙《曝書亭詩注》卷六僅引《花南老屋歲鈔》及《輟耕錄》載於、李兩妓名,歷來說者於此聯皆不得其解。竊謂乃雙關語,謂男女內外有坊,意中人相隔不得見也;「盼」雙關盼望,「當」雙關阻當,借元時名妓小字示意,而「於」亦諧「予」耳。
《朱彝尊全集》
縱觀上述例子,「人名雙關」的「人名」包含了人的姓氏、名字、諡號等方面,而這種「人名雙關」能產生「諧隱」的修辭效果,「諧」就是詼諧,「隱」就是隱藏,詼諧者如陳琳《為曹洪與魏文帝書》「家邱」「邱言」之戲,隱藏者如屈原《離騷》「椒蘭」之諷。
明白「人名雙關」後,重讀《楊氏之子》,不難發現孔君平和楊氏子的對話機趣正是體現了「人名雙關」,產生了諧趣幽默的效果。
四
從錢先生枚舉的海量例子可見,「人名雙關」在經史子集往往多見,這裡再多饒舌幾句。
其實,古詩中有所謂「切姓用典」的技巧,其實也體現了「人名雙關」。如杜甫《題張氏隱居二首》(其二)「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傳說杜康釀酒,故酒稱杜酒,前句杜甫是在說酒本來是我杜家的,現在卻偏勞您來勸我喝;張梨源於潘岳《閒居賦》「張公大谷之梨」,後句是在說好吃的大梨子本來是你們張家的,自然不用向外求;「杜酒」「張梨」是常見的典故,此處又恰好雙關主客姓氏,並切中宴席招待之事,老杜用典可謂妥帖精當。
《管錐編》
另外,古書中玩「人名雙關」這一「把戲」玩得最好的莫過於《紅樓夢》了,如「甄士隱」雙關「真事隱」、「賈雨村」雙關「假語存」、「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雙關「原應嘆息」,「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中的「林」雙關林黛玉、「雪」雙關「薛寶釵」等。
類似的人名雙關在紅樓中俯拾皆是,更是引得無數學者競相「猜謎」。假如說《楊氏之子》等例體現了人名雙關「諧」的一面,那麼紅樓中的大量雙關謎題則很好地體現了「隱」的一面了。
更有趣的是,在古書記載中,當一些物體或生物化為人形時,也會用「人名雙關」來暗示自己的本相,《管錐編·全宋文卷四四》指出:
後世小說則進而徑使物妖諧聲得姓,猿、『袁』氏,狐、『胡』氏, 豬、『朱』氏,黿、『元』氏,驢、『盧』氏;故如《太平廣記》卷四九《東陽夜怪錄》之盧倚馬即驢山公之族,《封神演義》第九二回之朱子真即原『號曰豕氏』者。
如《吳越春秋·勾踐十三年》記載了白猿和越女比劍的故事,「處女將北見於王,道逢一翁,自稱曰袁公」,與越女試招不敵後,「袁公則飛上樹,變為白猿。」此處白猿就用袁姓暗示了自己的來歷。同理,我想倘若《楊氏之子》中的楊梅「魂而有靈」,大可化為人形並開口自稱為「楊氏」。
清光緒三十三年南陵徐乃昌刻本《吳越春秋》
不獨古代,現當代文學作品中也有「人名雙關」。如《劉三姐》中「姓陶不見桃結果,姓李不見李開花,姓羅不見鑼鼓響,三個蠢才哪裡來?」劉三姐正是用「陶、李、羅」三個姓氏雙關「桃、李、鑼」三物,諷刺了三位秀才。
又如金庸《射鵰英雄傳》第十六回中,郭靖被黃藥師囚禁在桃花島上,結識了老頑童周伯通,周伯通對郭靖講《九陰真經》的作者是黃裳,郭靖誤以為和黃藥師有關,周伯通道:「呸!什麼也姓黃?這跟黃老邪黃藥師全不相干,你可別想歪了。天下姓黃的東西多得緊,黃狗也姓黃,黃牛也姓黃。」
又《鹿鼎記》第十回中,韋小寶問沐劍屏會不會解穴的法門,沐劍屏說自己會,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中的人既然姓沐,一定個個是木頭,木頭木腦,什麼都不會,原來你這小木頭還會解穴。」所謂「黃牛」「黃狗」「木頭」,便是「楊梅」「孔雀」的流風餘韻了。
《鹿鼎記》
五
《楊氏之子》故事雖小,可以喻大,其拓展的空間正是中國文化中「人名雙關」現象;倘若嫌「人名雙關」過細,不妨講講「雙關」,不僅例子更多,而且更為通俗易懂,教師也可以此為契機讓小學生接觸「雙關」這一修辭手法和文化現象。
好友在微信找我時,言辭之中頗顯焦慮,我當然能理解她急切的心情,不過正如《管錐編·老子·一八》所說「蓋修詞機趣,是處皆有;說者見經、子古籍,便端素莊敬,鞠躬屏息,渾不省其亦有文字遊戲三昧耳。」
倘若我們教師能在備課之時放下焦慮,以「遊戲」的心態研究課文並找到適合的角度加以延伸拓展,在教學上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所謂「游於藝」者,此之謂乎?